第十二章案局
宁容三两下拐进了条小路,在小孩儿的注视下缓缓吸了口气,努力维持自己从容不迫的假面。
“殿下可放手否?既已至此处便不必忧心,贫道自然送殿下回宫。”
小鸡崽默了默,慢吞吞的收回了揪着宁容袖子的手。
如云似雾的广袖悠悠垂落,宁容扫了一眼便不忍再看,这下好了,白云变乌云。
宁容向来不喜污浊,更不喜将人性无知之恶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孩童。
但便如同他肯收宁毅宁珥为徒一般,这一次他同样未同宣云琅计较,只问他:“住在何处?哪个方向去?”
小鸡崽怯怯的指了个方向,细声细气的:“那儿。”
宁容出了御花园,顺着他说的方向越走越偏僻越走越萧索。
远远的瞧见一个宫女打扮的身影来来回回焦急张望,宣云琅连忙挥了挥手。
那宫女垫着脚定定望了片刻,随后连忙迎上来。
她望着宁容颜色浅淡的眼睛愣了瞬,随即很快掩饰了过去,低垂着头,屈膝行礼道:“国师大人。”
宁容将宣云琅放下,小崽子踉跄了一下,下意识抱住了身旁大人的腿才站稳。
婢女浮上担忧的神情,忙蹲下身扶住他:“殿下怎么了?”她顿了顿,对宁容道,“多谢国师大人。”
宁容避开她的目光,身姿挺拔眉眼冷清,有种不近人情的疏离感。
“素蕊姐。”宣云琅呐呐的喊了一声,揪了揪素蕊的袖子,“我去找云朵不小心扭了脚,国师大人发现了便送我回来。”
素蕊踌躇片刻,牵住宣云琅的手:“大人辛苦。”她捏了捏掌中的小黑手,“殿下可谢过大人?”
小鸡崽子犹豫片刻,小小的一个被素蕊挡住了大半,只一双眼睛黑而明亮,清澈干净。
他怯怯的,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心虚,又或者是更深的探究。但最终他只是听话的放下猫,弯下腰,小小声的道:“多谢国师大人援手。”
宁容扫过自己前襟衣袖外带裤腿,一言不发的撇开眼,将脑袋上的竹斗笠随手摘下来按宣云琅的脑袋上:“客气。人已送回,贫道告辞。”
随后也不等人客套挽留,冷冷淡淡的一颔首,一甩浮尘转身便走。他身量高腿又长,三两步便走远了,自有一番利落洒脱意味。
宣云琅抿了抿唇,见素蕊目送宁容离开没有说话,摇了摇她的袖子:“素蕊姐。”
素蕊叹了口气,蹲下身擦了擦他脏兮兮的脸蛋:“殿下,说了多少回,在外头不可以这样叫。”
宣云琅眯了眯眼,嘟囔道:“他又不在意。”
素蕊挑眉瞧他。
宣云琅小声辩解:“神仙不在乎凡人的权财欲求,当然也不在意凡人的陈规旧习。我觉得他不会……”
在素蕊的注视下小小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止了声。
“奴婢知道殿下聪慧,可殿下要知道怀璧其罪,那些人……那些人若真想拔了您这碍眼的小刺三殿下又如何护得住您呢。”
宣云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闷闷道:“我晓得的。丽贵妃想捣乱我都没让她得逞。素蕊姐,你别忧心,我知道的。”
“日后离那位国师大人也远着些,知不知道?”素蕊被他安慰,面上努力笑了笑,眼睛里却满满的全是忧虑。
他们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宣云琅垂着头,想答应又觉得如鲠在喉:“他……他应该挺怕脏的。但我故意将泥土擦他衣服上,他也没同我生气。我试探他,他却还肯帮我,素蕊姐我觉得……”
素蕊却皱了眉:“不过是奇货可居罢了,他们上阳山一惯……”话一出口她便知失言,连忙咽了回去,轻又怜惜的摸了摸宣云琅的脸,“不过是和方汀岚一样,看你小好欺负,随便施以恩惠好得报偿罢了。咱们受了恩,日后当还便还,但别以为他们就是好人就是值得亲近的。当年方家如日中天的时候锦上添花之人何其多,哪里都是朋友。娘娘在后宫一等一的风光,谁不避让三分。可是等方家一倒施以援手的不过三殿下一人。那时候,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素蕊这般说云琅这般听,终究没再坚持。
“我晓得,我同三哥哥好。素蕊姐,我饿了。”
素蕊叠声答应,弯腰抱起他:“乖,咱们小殿下真乖。外头风大,咱们回屋去。晚上做了你最爱吃的甜糕,先洗把脸。云朵来,快跟上。”
宣云琅抱着素蕊的脖颈,口上应了,心里却有些不忿的想方哥哥对他才不是奇货可居。
他早慧,面上不说心里却是看得清楚的。
恶劣环境下生存下来的小兽怎么可能没有戒备心,又怎么认不出人心好恶。他怕见贵妃也怕见皇后,宫里的好多人他都怕得很,他们的宫人来了肯定会欺负素蕊姐的,他都知道。
但总有那么些人会偷偷塞给他一块糕点一个馍馍又或者一件旧袄子。
什么人会欺负他什么人会给他一块糖糕时日久了他便多少能分辨出来。
但他不想让素蕊担心,也不想说这些叫她自责伤心。她总怨自己照顾不好他。可宣云琅觉得她已经做的很多很好了。
宁容避在阴影后,说是主仆实则相依为命的一大一小两个人的话语他皆听进了耳朵里。
帝王第九子宣云琅,其母乃方家长女方君婉。
九年前,当朝相丞方令如贪腐揽权,欺君罔上,罪大恶极,陛下盛怒,九族牵连。
那个沾血的“方”字,到底还是叫宁容看进了心里。
九皇子的出身宫里众人讳莫如深,却到底也不是什么秘密。
还以为那小孩儿糊了他一身泥是有多少心眼算计,原来不过是只在窝里饭肚皮的小狗崽子。只想守着窝,没多大出息。
也好,这么点大的崽子吃吃喝喝长胖点长高点不比什么都强。护着窝总比踹窝攀枝强。
他又扫了眼身上的黑爪印,受不了的仰了仰脸,一边止不住的联想更多一边努力拉扯自己的思绪不去在意。
他吸了口气,大步往摘星楼的方向走去,乍一看潇洒从容,实在三步并做两步走。
九年前正是他忙着同自己较劲的时候,呆在上阳山上山下的纷纷扰扰哪怕隐约一零星传到他耳朵里也是清风过耳,丝毫不为他所在意。
他原以为那个“方”字是在指某个人,可想到老头儿的不对劲又觉得许是一件极大的事情。
很多时候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哪怕有证据他也不一定有耐心一条条找出来罗列清楚。比起博学的师父师叔他显得十分的不学无术,不好读书对杂学也兴致缺缺,练个功夫都能练岔了道,学个医术邪门歪道知道不少,真要治病救人也就凑活开个风寒药。不过表面功夫装得好,像个涂上泥巴贴上金片看着神圣庄严实则屁用没有的神像。
只是他这古怪性子,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直觉却准。
方汀岚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时候他也不是什么都不做只在等消息的。听到九年前震动帝京的大案时,他有一瞬间觉得或许就是这个。
只可惜这桩案子闹得太大平得太快,没人愿意多提,即便提了知道的也不过翻来覆去那几句。众人讳莫如深,宁容不好大张旗鼓的打听。偏偏方汀岚答应了他的那几年的案件卷宗一直没给他送来,害得他近来实在苦恼。
于是止音道长非常迅速的在方某人的身上记了一笔。记仇记得令人叹为观止。
不曾想,有些人念叨嘀咕多了还真就见到了,只是场合十分尴尬,见了同没见没什么差别。
宁容方一到院前便见一个御前伺候的小太监在他门前急得团团转,一见他同见了救星似的迎上来,尖细的嗓音直呼“国师大人”。
“可等着您了!大人,陛下传唤,快跟奴走吧。”小太监急切道。
宁容扫了眼衣襟又抖了抖袖子,冻着脸:“贫道衣容狼狈,未免御前失仪,还望公公稍候。”
小太监一面连道应该的,一面又忍不住催促快些。
宁容也想快些。
他将衣裳一扒往外一丢,又取了新的换上,脸已经臭的不能看了,冷冰冰硬邦邦,像冰块雕的。
宁珥收拾衣服,宁毅帮他理头发。
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小声劝宁容:“师父,您多少忍忍。”
“师父,热水我肯定备着,回来就能洗。”
很难说宁容这臭毛病没有这俩小的惯的成分。
宁容一抖幂篱又严严实实给自己盖上了,没别的,挡挡脸。
就是宁容忍耐着觉得身上哪儿都脏哪儿都痒哪儿都不舒服的时候在暖阁内见着了方汀岚。
春闱舞弊案,有人泄题,考生中有人暗中买卖文章。
皇帝一下一下敲打着面前的棋盘。
屋中香炉升起袅袅烟气,一室和暖馨香,却没几个人有心思享受。两侧宫人低头垂手无一人敢发出一丝一毫的想动,方汀岚一说完那一声沉似一声的敲击便无比清晰的回荡在屋内,五脏六腑皆被攥住的窒息感。
半晌,帝王低低笑了一声,忽而问宁容:“国师以为呢?”
宁容不喜不悲,一惯的寡淡:“三灾九难中,不算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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