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夜谈
被看穿了。
方汀岚有一瞬的慌乱，心头重重跳了一声又陡然沉了下去。
可宁容的语气却算不上多恼怒，甚至比不上他们真打起来那两回。他缓缓吸了口气，不问他是何缘故，也没骂他心机太重为人险诈，瞪着他咬牙切齿，半晌道：“这床被褥你来洗。”语闭，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再赔套新的。把靴子披风都脱了，沾我一床灰尘。”
夜深人静，他们挨在一块儿，说话都只那么一点微不可闻的声音。什么言语这样说来都显得格外轻柔，别说是宁容这样不痛不痒的抱怨似的话几乎给人一种悄声私语的亲密感。
虽然说是私下不可见人的悄悄话也没错。可方汀岚被攥紧的心口猛松了一口气，只剩下些许酸涩久久难散去。他有些难过，尴尬的笑了笑：“对不住，当真对不住。”他顿了顿，“我总同你说对不住，实在是没诚意极了。”
宁容皱了皱眉，嘴唇凑道方汀岚耳畔，嗓音压的极低，几不可闻。
“知道了，不扯闲了。我问你，你下水救人时还有何人在场？”
这下却是连他的靴子也忍了。
方汀岚侧了侧脸，似是想看看他，可只动了一动又自个儿忍住了。他还是先解释了一句：“衣衫鞋袜都是新换的，知道你爱干净，哪里敢真叫你不喜。”
外头不远还戳了个暗影卫，只是他不敢同方汀岚一般嚣张直接到他院里来，只远远监视着。方汀岚避开耳目自他视线难企及的另一头进屋子，又一头扎进了宁容的幔帐里，只要别有太大动静 便不会被发觉。何况只一个两个暗影卫并不至于叫他们两个太放进眼里。他解开披风的系带，脱了披风。
“披着这个是想着即便风尘露水也好挡一挡，方便脱了叫你好受些。”
嗓音钻进耳朵里痒得扰人，宁容心里烦，又觉得境况所迫不好怪人，但总不能他一个人遭罪。于是又凑近方汀岚耳朵两分，直接对着他耳朵道：“说了，晓得了，问你话呢。”
方汀岚被一口热气吹进耳朵里，麻得一哆嗦。他控制不住躲开脑袋，按住耳朵揉了揉，神情有些古怪：“你也不必这样近，我听的明白。今日小道长是怎么落水的你可问了？”
宁容很满意方汀岚的反应，但听到他问宁毅脸色又黑了。不在人世间的国师大人言语冷，面色也冷，偏偏一言一行便叫人瞧出他自心口蹦出的火星子。
“路过湖边，撞见个小太监，脑子一昏沉便掉水里去了。是中了迷药，他嗅到一口便被迷了过去。”
眼睛适应了黑暗，逐渐将面前之人看得清晰分明些许，影影绰绰间方汀岚揉完耳朵挣扎片刻又凑回来些：“我远远瞧见人掉下去有个小太监像是想拉却没拉住。丽贵妃与我一道，她立即招呼救人，只是别的人到底不如我快些。”
宁容这才想起来当时湖里还不少人浮在里头，估摸都是跳下去救人的，只是当时他的心思都在宁毅与方汀岚身上，没注意。
他心中思量这着，不曾想方汀岚这混蛋慢悠悠对着宁容的耳朵真真切切吹了一口，含着两分笑意道：“你也是故意的吧。”
宁容忽被他吹了一起，整个人一哆嗦，脑子还没反应，脖子已经一下缩了回来，人也差点跟着一蹦。还好他端着惯了，勉强坐住没发出太大动静。
方汀岚也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看得他呆了一下随即没忍住勾着嘴唇咧嘴无声笑起来。
随即他后知后觉想起来人不能太嚣张，不然可能会挨揍，又欲盖弥彰般低下头握拳遮了遮嘴唇。
宁容的思绪差点被他闹断了线，影影绰绰里瞧他一抖一抖的肩膀，倒是没方才郁郁寡欢的模样了。心头那口气也散了，只觉得这个人城府深起来绕得人头昏，偶尔透个风出来又像个三岁幼稚鬼。
他自觉不同稚童计较，十分大度的继续同他谈论正事：“看来这桩舞弊案难以收场了，竟叫狐狸也不得不铤而走险。”
方汀岚努力忍下笑，同宁容道：“自古以来舞弊案一出哪有草草了事的，总得办几个再发落几个。但这一回确实难看太过。二皇子五皇子互有拥趸，前朝闹得久了陛下也心烦。陛下只是不爱管事，又不代表他真乐意看两个儿子兴风作浪砸了他的招牌，威胁他的权势。只是……即便是发落也总有一个轻些一个重些。那个位置现在争来争去的就这么两个，一个下去了，另一个怎么说都算第一，都急红眼了。”
三皇子和七皇子在他们眼里早废了，捏死他们也只比捏死只蝼蚁麻烦些，且到底陛下还在，明目张胆排除异己残害兄弟，那才是拿恩宠前程开玩笑。
方汀岚想了想，细细道：“二皇子背靠世家大族，树大根深，丽贵妃出身不如皇后，但胜在恩宠不衰，母族也在前朝站稳了脚跟。若要我看，与其说丽贵妃盛宠，倒不如说是陛下需要一个有皇子的宠妃。这件事情还不足以彻底扳倒世家这般庞然大物，当今能够登基少不了皇后家族助力。如今即便想动也需掂量斟酌仔细，但这么好一个机会，若能利用得当咬下一大块肉来也算出了口气。”
宁容听的认真，道：“世家难动，再捧出一个受宠的皇子却不难。”
方汀岚笑着：“不错。若重罚五皇子，而将二皇子稍稍放轻些许，相较而言不至于叫世家狗急跳墙，又能割下些肉来。反正五皇子能罚，过段日子照样也能抬回来。又或者下手更狠些，大不了转捧三皇子，别的不说，三皇子可比五皇子得用。”
宁容颔首，望着侃侃而谈的方汀岚。
人与人之间有些事情是当真难辨分明。譬如说，他见这上明宫人人话不投机，也懒得费唇舌，可见了方汀岚他愿意多言语两句。世间约摸真有一见如故，若世间真有所谓知己，是不是便如同他见方汀岚。他愿意同他说话，喝他捧来的茶也不觉难以下咽，甚至打上一架恼上片刻也无妨他见此人心下舒畅。
很多事很多话，他自然而然便能同方汀岚去说去做。而很多时候他不必点明，方汀岚便自己懂了。
小小床榻，幔帐一围，昏天暗地，可方汀岚待他的不同却是在昏暗天地里藏也藏不住。
宁容没交过什么朋友，更别提知己，这些年身边离得最近的人是两个捡来的小徒弟。可两个小孩子互相玩得高兴就好，他一个做师父的总是要点脸面的，难免端着姿态。也就方汀岚有本事逼他恼怒，又踩着他的底线来回蹦跳。
可真是，不愧是能爬到这番地位的狐狸。
方汀岚没听见宁容应声，思量片刻，继续道：“赵采女……三皇子生母本是扫洒宫女，乃是皇帝醉酒时误幸，没成想便有来身孕，这才封了采女。但赵采女出身低，容貌亦称不上绝色，皇帝向来不以为意。但以我看，皇帝对三皇子的态度却不似传闻中那般丝毫不曾放在眼里。只是那种程度又不能说是喜爱在意，至于舐犊情深那确实一点没瞧出来。”
他默了一瞬，玩上瘾了似的又对着宁容吹了口气，“我说了这么多可足够了？你听了倒是应我一声。”
宁容被他吹麻了，木着脸撇开头，朝方汀岚勾了勾手指。
方汀岚扬了扬眉，笑眯眯的兴致勃勃的乖乖将脸送了过去，随后被宁容一把捏住了耳朵。
方汀岚：！？
“我要丽贵妃再不能翻身。小一落水同她脱不了干系，不论她是何打算，是想要设计施恩于我还是想构陷他人，我都不想放过她。此案你何时审干净，皇帝何时发落？”
方汀岚被捏着耳朵一动不敢动，说疼吧，有点儿但不多，更多的是说不出的古怪。他分明只是被宁容捏着只耳朵而已，却跟被抓住的是命门一般。
“五皇子结党营私，囚禁考生，买卖文章，透题舞弊，豢养门客，都已清楚呈上。不过是皇帝还在考量，就在这两天了。两宫中人都急着慌着呢。”
他言语自然，偏柔的嗓音却有些发紧。
“如此，这两日她该来找我了。”宁容没放开方汀岚，反倒不轻不重的拧了一圈，淡淡问他，“还玩儿么？”
分明也不怎么疼，方汀岚却忍不住捂住宁容的手，他臊的慌，脱口道：“小神仙，你说话可不能不讲道理，你先起的头，怎全栽我头上。冤枉得紧。”
宁容不喜欢他人对着自己口称什么仙神，可方汀岚玩笑着说出和几个字来他竟没觉厌烦。可能是对方喊着神仙，却又不曾真的顶礼膜拜真的将他捧到云端。
他更像在笑话他。
“便是冤枉你又如何？”宁容好整以暇。
方汀岚苦了脸，一副被欺负又无力反抗的模样，小声絮叨：“如何？我能如何？还不是逆来顺受？小神仙要我的命，我还能反抗不给不成？”
宁容知道他故意逗他，但还是觉得好笑，算他过关放过他：“谁要你的命。”
方汀岚也笑起来，开口说的话又正经了。
“要难堪难收场，门外头不就有把好刀么。暗影卫擅潜行无声息，即便是江湖中有些一流高手都未必能发觉，丽贵妃……到底底蕴不足，怕是不清楚的。”
宁容思量片刻，颔首：“多谢。”
得了宁容一句谢，方汀岚笑得愈真了些，轻轻摇头，凑近宁容悄声道：“该是我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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