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扣门
方汀岚只觉心上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那你愿意同何人做朋友?”
宁容没有犹豫,理所应当的吐出个字:“你。”
宁容是个很好哄也极难哄的人。不论生了多大的气,往往只需要一枝红花一口热茶一句熨帖的话便足够哄得他轻轻放下。可不论是花是草是露珠,都必须方汀岚掏出十分的真心好好捧到他面前,不然金银珠玉还是顽石杂草都没有什么区别。
他看人太清,看透了便难免疏离。要哄这样一个人,首先你得叫他看向你,你得走近他。而往往世间大多数人身近在咫尺,心万万里遥。
此时此刻,不论方汀岚愿是不愿,是步步为营处心积虑还是意料之外无心插柳,宁容都已经画了个圈子,将他圈进了自己的世界里。
方汀岚甚至觉得,宁容要一个解释而他给来解释便足够哄好他了。至于解释是否合理,是否真实,宁容都不在意。
就像他那一句真心给了出去,便无所谓辜不辜负。信任给了出去,便无所谓得到的是否是谎言。
窗外乌云堆积,风闷沉沉的拍打着窗,隐约听闻雨滴溅碎在屋檐上,随后大雨倾盆哗啦啦的砸了下来。风声雨声万物交响,夜深人寂门窗紧闭,极致的嘈杂喧哗又极致的安然静谧。风雨在外,不侵扰此方寸间。
方汀岚像是被这酝酿了一整日的大雨惊醒,他在黑暗里找寻宁容的眼睛。开口时嗓音极轻,似是害怕惊飞了花瓣上的蝴蝶:“我总叫你不高兴,这样也能做你朋友么?”
宁容放松的靠在墙上,静静听着雨落屋檐打叶声。方汀岚一开口,他的思绪便自然而然被牵走,他细细想了想,道:“方汀岚。”
“嗯,什么?”他小小声的答应着。明明已非皇宫大内,他却依旧像是生怕惊醒了什么似的小心。
宁容的语气很有两分一言难尽,但被方汀岚低低的嗓音带着,也跟着放轻,说悄悄话似的:“我向来少动肝火,你实在是一等一厉害的人。”
方汀岚的笑容一僵,心下揣揣,立时想要张口先道歉:“我……”
宁容料到他会说什么,打断道:“我虽恼却不厌,换个人来我多是厌烦不生恼怒。这段时日,我心中所得畅快也多是因你。我觉得你是朋友那便是朋友,高兴不高兴是由我说,不是你。”
方汀岚惹恼他的事实在够多。宁容如今细细想来都觉不可思议,他与人世疏离,世事人情,下山以来少有在意。但凡换一个人,只一桩一件只怕他如今多看一眼都怕伤了眼睛。
而面前这个人不会,这人生的好看,性子有趣,相处久了熟悉下来行事言语都熨帖得紧。更何况,他不觉对方的靠近难以忍受。
风狂雨骤,天地昏暗,忽一道白光劈开天空,雷响声惊天动地。只一刹那闪电的光将两道身影照亮。
方汀岚一时呐呐说不出话来。浅淡清透的眼静静望着他,里头有个小小的的影子,那一刹,他大抵于梦中落于瑶台仙境,短暂的走了一遭。却若惊鸿一瞥,铭记于心难忘怀。
便好似,初见那日他打落他的幂篱,第一眼真正看到了他。
方汀岚像是成了一座雕像一块顽石,无声无息,也失去了言语。
宁容耐着性子等了他片刻,被他捏着手按着多少有些不大舒服。他动了动手腕,不得不提醒魂不知道飞哪儿去了的某人:“你还要握多久,能放开了吧。”
轰隆——
又一声雷响。
方汀岚活似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猛的往后退了好几步,双眼不自然的瞪大,连呼息都重了一分。
他们说些真心话的时候,总是在这样浓稠又厚重的黑暗里,难见光明。闪电照亮两张本该再熟悉不过的面孔,那粘稠的厚重的驱之不散的黑暗终于稀薄浅淡了两分,让对方熟悉的面容恍惚陌生了。
雨若瓢泼,落雨声连成一片,不像敲在屋檐上,像在扣他的心。
雨水能滋润土地温养四季造就繁花似锦荣华人间,也能冲垮堤坝淹没房屋带来无数遭难与绝望。生命在其中生长也在其中凋零,希望与绝望纠缠不休。
宁容愣了愣,上下瞧了他一眼才收回目光慢慢转了转手腕,语气却陡然冷了下来:“怎么?”
“没有。不是,你莫误会。”方汀岚忙又上前一步,却又在靠近他时停了下来,干巴巴的道,“若能得你为友,我是当真欢喜。”
“我瞧你不像是欢喜,像是活见了鬼。”
宁容言语算不上客气,方汀岚心中乍喜乍悲无所适从,也难以言语。
他言语极柔软,姿态也放得很低。
“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你认我是朋友,我心中高兴都来不及。我们小神仙生的好容貌,像是云天上最无瑕的一缕月光捏的人,我一介凡俗,见了神仙,恨不能顶礼膜拜才好。”
宁容拿拂尘扫了扫衣摆,话听进了耳朵里陡然不是滋味起来,脸上也冻了一层冰似的。他抬眼瞧着面前的人,将从前觉得多一个字都是浪费口舌的话说给了这人听:“方汀岚,我不喜欢做神仙,也不爱听这些话。”
只一句话出口,方汀岚便懂了。
他抿着唇低着眉浅浅笑起来:“这可不一样。别人将你看作神仙和我看你作神仙可不一样。”
“哦?说来听听。”
宁容一甩拂尘,洁白马尾不轻不重的扫过方汀岚的胸口,痒得很。
方汀岚不敢抓,忍着抓心挠肝的痒意。他故作高深的摇了摇头:“不告诉你,现在还不能说。”
约摸此生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又怕宁容再问,“你大可以猜一猜,什么时候猜着了什么时候来告诉我。猜对了,我答应你一件事。”顿了顿,叹息一般道,“真猜着了,什么都答应你。”
宁容起了两分兴致:“金银财富,权势地位,都可以?”
方汀岚笑了:“身外之物。”
“随我做个小道士,日日为我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日出日落听我教训。这样也可以?”
那样的光景,方汀岚怅然道:“闲云野鹤,求之不得。”
宁容一背手:“那我现在便猜……”
“只一次。”方汀岚忙道,“猜一次便算了结。”
赌注太大,条件苛刻些倒也没什么。
宁容点了下头:“可以。那么何日为期?”
“期限便在你我有生之年吧。”
这话说来有些丧气又算洒脱,怅怅然的,悲喜夹杂间尝出些苦味来。
他强压下心绪,释然似的笑笑:“不说这些了。晚上你什么也没用,人怎么受得了呢。我在厨房装了点吃的,正要给你送去,你就来了。”
方汀岚借着雷鸣电闪片刻光亮将食盒里的吃食摆出来,“快来,再不动筷便要凉了。”
宁容望着他的背影,指间无意识的顺了顺拂尘的马尾毛。
这人裹着一身秘密,露出一丝缝隙来给他看,又遮遮掩掩不肯给他瞧仔细。无妨,看破不说破,他愿意给这个面子。
“都拿了些什么?我瞧这儿厨子的手艺似是不大好。”
宁容走到桌前坐下,哪怕五感敏锐于常人,这样风大雨大无星无月的夜里也只能瞧清大概轮廓。
“知道你挑嘴,我哪里敢叫别人动手。只好自己凑合炖了蛋羹,熬了甜汤,再难的我也做不好,只能同你保证碗筷都是我带的,你只管放心用。”
方汀岚在他身旁坐下。宁容接过他递来的长筷,掂了掂重量眯了眯眼细看才发现碗筷勺子全是银制的,上头镂了精致的花纹,只能隐约摸出来是写花草,不大明白。
想来是很漂亮的。只可惜依方汀岚的谨慎即便四下无人也点不起一盏灯。
他们总是在这样浓稠又厚重的黑暗里,难见光明。
于是心头的畅快就这样不上不下卡在了中间。宁容都快憋习惯了,自从遇见了方汀岚他便总上下不着,怒怒不到极致,喜也总空落落的。或许便是因为方汀岚满身枷锁,于是喜也好怒也好都早笼子里,不得放肆快活。
宁容没头没尾的叹了口气。
方汀岚正给他盛汤的手便这样悬了半空,慢半拍的收了回来,打趣似的道:“我勉勉强强好歹连自己带师父养活了几年,你别怕,应当不至于太难吃。”
“味道是好是坏于我也没有分别。”宁容捏着筷子夹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菜放进嘴里,软烂多汁一抿便都落进了喉咙里,“这是什么,倒容易下咽。”
“炖萝卜,你啊,年纪轻轻跟着上来年纪的小老头似的,也就只能吃吃这些了。”见宁容未有不快的模样,方汀岚松了口气,也敢真的玩笑了。
“尝尝这汤,我拿豆子熬出沙来再去了皮,保证好入口。而且细细尝来,也有独特的口感。”
“像吃沙子?”宁容听了描述,敬谢不敏。
“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呢。”方汀岚无奈状。
宁容无动于衷,又夹了块萝卜,咽尽了食物后慢悠悠吐出两个字:“惭愧。”
敷衍极了。
方汀岚端着碗拿着勺盯着他。
宁容不为所动,捏了勺子兜了半勺蛋羹。
“小神仙,你同我置气呢。”
“何出此言?”
“你今日抢马不是同我置气难不成还是同我玩闹么?”方汀岚搅了搅手中温热的汤,盛了一勺轻轻刮去勺子底部挂上的汤汁。
“哦,都不是。我看你的马不错,想要便抢了。”宁容理不直气也壮得很,说什么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方汀岚将一勺甜汤送到宁容唇边:“可惜我一番谋划竟被坐骑给破坏了,不然你已上了三殿下的马车,说不定早得偿所愿了。”
宁容盯着递到唇边的勺子,嘴唇微动:“唬我的时候多少也认真正经些。宣云津又不是傻子,难不成我坐到他边上他便什么都乖乖交代了?事缓则圆,这一路长着呢,不急于一时。”
方汀岚十分认同的点点头,望着他听得认真极了。
“小神仙所言极是。三殿下是聪明人,不似方某,止音道长往边上一坐便什么都乖乖听了。”
宁容木了脸。
方汀岚见状,撇开脸低低笑起来,努力憋着扭过头,将勺子贴上宁容的唇:“好了,你尝尝。好不好吃总得尝了再说,是不是?”
无法,道长张口将满满一勺甜汤含进口中,细细的绵绵的沙在唇齿喉间散的哪里都是,一时间咽也咽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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