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雨急
雷声渐渐止了,淅淅沥沥的雨却还精神得很,穿林打叶,更显静谧。
宁容好容易咽尽口里的汤沙,抿了抿嘴唇,觉得唇上也都是细细碎碎的沙粒,不大舒服,舌尖便勾了一下嘴唇。还是不大舒服,他抬起眼想问方汀岚要块帕子便见对方匆匆将汤碗放到了自己面前。笨手笨脚的,差些带翻了碗。
宁容见了,突然歇了心思,伸手捧起来,小口兜着吃。
擦也白擦,先吃了吧。
“你也别急,我让小一瞧了,宣云津是病得厉害。说什么病好了,不是皇帝想送他死路上顺便帮自己骗名声,便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天降灾祸,天子爱惜天下子民,赈灾以急,痛而丧一子。听起来确实不错,大义凛然,可堵天下悠悠之口。”方汀岚垂着眼接了话,夹了一筷子菜自个儿吃了,没尝出好坏来。
甜汤吃进嘴里时独特的口感是不错,也好下咽,只是这东西总散的哪里都是,一直吃着倒没什么,停下了便觉得牵牵挂挂咽不干净。
宁容用了半碗放下,抿着唇不大想说话了。方汀岚便倒了茶来递给他,喝了两口咽干净了,手边又多了小半碗不烫不凉正正好的蛋羹。
“你这眼力劲儿。”
宁容还是端着吃了,看起来还算喜欢。
方汀岚唇畔的笑意浅,眼角眉梢却都是暖的:“便当你夸我了。”
“是夸你。”宁容腹中温热,五脏六腑都被抚慰顺了,说话慢吞吞的带着放松的懒散劲儿,也不遮掩了,“这样的天气又没人在外头,怎么不能点灯呢?”
于是,那温热的轻松的自在的神情便陡然从方汀岚身上散了去,像是被在外的风雨一浇成了只狼狈冰冷的落汤鸡。
“万一……”方汀岚顿了顿,轻声道,“总怕个万一。你我面上不和,暗地里偷偷相见,总叫人生疑。”
宁容眨了下眼睛,含着鲜嫩温热的蛋羹放下银勺,勺子与碗沿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开始只认为暗中行事也算方便,且两人不自觉间便剑拔弩张叫他人看了去,自然而然便成了如今这番情形。方汀岚防着所有人,宁容也一开始就将整个永安城划到了圈子外,只想着找些找着老头。
他们只能在黑暗里看着模糊不清的真实。
“思虑不周。”宁容抿了抿唇,嘴里头还是什么味道都没有,咸涩酸甜于他而言都没有了分别。
他想,方汀岚将自己压进逼仄的喘不过气的黑盒子里压得紧实,定然是天大的事情。
“抱歉。”
方汀岚对宁容说这话多了去,宁容对方汀岚却是破天荒。但宁容这个人说话总少有扭捏的时候,表达歉意也大方得很,“天色太暗,我想瞧清些,反叫你放心上。来日方长,总有能瞧清的时候,待万般皆休,大不了点上一夜烛火,亮个痛快。”
来日……
“你口中的来日未免叫人向往太过。”方汀岚被紧攥的心脏在放开后才后知后觉喘不上气,“只是怕来日太长。”
他看不清前路,怕追不上来日。
“你这人,我说错句话你便要哭给我瞧。”宁容抬眼瞅他,敲了敲桌子叫人看过来,“方大人方指挥使,小道给你嗑一个好不好?”
方汀岚看了一眼他裹在白纱里修长的手,咬了咬牙,失笑道:“冤枉,怎还青口白牙冤枉人呢。以为你冰霜挂雪,哄起人来竟也有模有样。”
宁容换了筷子夹萝卜,手一转放进了方汀岚的碗里:“好歹做了几年师父,学识本事已是稀松,总不能再叫他们受委屈。”
他难得主动说起自己的事情,“前些年,算来也有五六年我下山游历,走马观花见了两眼红尘风景,学不好,照搬着用。小一小二便是那时候捡来的,俩脏小孩儿窝破庙里头,都是被家里人抛了的。你别看小二活泼,那时候瘸了腿窝小一怀里,俩人一身味儿熏出我二里地去。”
方汀岚挑了挑眉,关注点却跑了偏:“你居然还能进破庙去?”
“那时候我这毛病还没现在这么严重。”宁容也没恼,正经答了,“我不喜欢的地方自然哪里都叫我不满意。”
方汀岚点了点头:“我看你是心病,分人得很。又有徒弟宠着,忙上忙下张罗。不过你看,方才你靠上了墙也没见……”
宁容猛得挺直了脊背,僵得成了根棍。
方汀岚闭了闭眼,拍了两下自己的嘴,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的找补:“墙上能有什么……”
宁容被方汀岚引走了注意力,一直没反应过来,这下突然想起来是饭也吃不下水也喝不进了,哽着喉咙话都慢半拍才说出口:“蚊虫蛛丝,哪个不在墙上。”
他直挺挺的站起来,“走了,我得回去。”
回去换衣裳洗头发最好在将自己也刷一遍。
方汀岚想叹气,连忙拦了人:“你方洗漱干净,也不怕人泡皱了。再说这个时辰,更深人静也没个热水。我给你看看,若是脏我去给你烧水,若是不脏就罢了,要还是难受就换身衣裳。后头的路还长远,难免有露宿风餐的时候,干净不干净你越是细想越是难受,越是受难。”
他说着当真拍了拍宁容的后背衣摆,又仔细捧了宁容的头发来瞧。
长长的发若丝绸般华美,发尾还带着些微湿润,染着细细的幽幽的香。
“什么也没有,还香得很。”方汀岚笑着捻了捻一缕长发的发尾,指腹便也带了香气,他嗅了嗅,问道,“这是什么香?”
宁容虽还是觉得后背不自在,但好歹是被安抚了下来:“不晓得,倒没注意过。”
他抖了抖袖子,又拿拂尘扫了扫衣裳,“不成,我回去了。你早些睡,宣云津的事我记着呢。”
宁容一道风似的来又风似的走了。
方汀岚摇头笑了一声,转身望见桌上成双的碗筷茶盏那笑意慢慢慢慢淡了下来,最终只余苍白的默然。
那是云天之上的清风明月,堪透了皮相情爱枯骨红尘。
来日?不过刹那的相逢,自以为的相知,隔着一副皮囊藏着深深人心,还是只能逢场作戏假面皮。
他有些头疼的按了按额角,半晌没有再动作。
……
屋外风大雨急,有身影自树梢间一闪而过推窗若推门,悄无声息的落了地。
粗重的急促的呼吸声透过窗幔依旧清晰可闻断断续续压抑又忍不住的咳嗽,不知是梦是醒,而随侍的仆从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的,脑袋支在胳膊上正慢慢忘下倾斜。
夏停云拎着剑,轻轻往书墨身上一点,眼疾手快托住了直直砸下来的脑袋,小心扶着让人趴睡在桌上。随后她依法炮制将床上的人也点了,确定一时半会儿都醒不过来后,她将剑往桌上一放,摸了摸茶壶,水已凉透了。
拿内力热了,扶起床上睡着了依旧痛苦皱眉的人小心的喂了一杯热水,又从怀里掏出个药瓶,数出两颗药耐心喂人吞了下去。
这一行中,领队的罗衣卫和那什么国师功夫都极好,她不敢靠得太近,也只有这时候才好来瞧瞧人。
宣云津病得厉害,夏停云按了脉,眉头越皱越紧。江湖中人小伤小病不甚在意,大伤大病便求名医,医术上她也只会点儿皮毛。
但宣云津的虚弱便是她也瞧得分明,偏偏无任何人在意,连个郎中都不曾请来。她心里着急,却不知道如何做才能使得宣云津好过些。
若是她能请了郎中来,罗衣卫总不至于阻拦,大不了偷偷带过来。只是宣云津这身体能不能等她请来名医治病还是两说。若是延缓路程,赈灾之事又不可耽误。
这一路她留了信号又连送了几封传书,也不晓得师兄何时赶来。
夏停云心中愁着,看顾了宣云津一夜,眼看天快亮了才点醒了书墨跳窗离开。
书墨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睡了一夜一下子跳起来去看宣云津,发现人睡得好好的才松了口气。边嘟嘟囔囔着怎么能睡了呢,边出门去烧热水。
隔壁,宁珥睡眼惺忪的搓了搓脸,迷瞪瞪的含糊道:“师兄,我刚刚好像看到什么东西飞过去了,好大一只鸟。”
宁毅拧了面巾糊他脸上搓了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师父,您别拿白的,外头还下雨呢,到时候溅了泥点子又糟心。”他扭头对宁容道,“昨天拿好的那身不成么?”
不成,他靠不知道猴年马月才打扫过的旧墙上了。
宁容换了身浅灰色的衣裳,长长的腰绳缠了两道将宽松的道袍系住,随便打了两道结就算完了。
雨声滴滴答答不停。他望向窗外,天灰蒙蒙的,树影在雨幕里清幽又安静。
宁毅过来看不过眼,解开腰绳重新打,三两下编了两个漂亮的如意结,在给齐整系好。
宁容展开手随他施为,瞧见落在胸前的长发便问道:“昨天洗浴用的皂角是拿什么做的?”
宁珥有些奇怪,宁容向来不甚在意这个,除非臭着他了。
“是泰诚太师叔新做的。”
宁珥搓了脸清醒了些,很有两分得意道:“可风雅了,我可是跟着太师叔打下手呢。要用无根的水、清晨采摘的白梅花,还要梅花上的新雪、早春的寒霜,方子我还记得呢,师父你等等我写给你。”
他兴冲冲跑去翻纸笔。
宁容又看了看自己的头发,随手拢到身后。师叔就爱捣鼓些寻常人不耐研究的东西。你说风雅吧,听起来挺厉害的,你说厉害吧,也说不清每样东西必要在何处又有什么玄机。
冬天的霜不是霜?日暮时分的梅花就臭了?不论是霜是雪,那化开了不都是水么?
他看宁毅也跟上宁珥趴一块儿写那方子去了,当即便晓得这俩崽子形影不离,果然雪也好霜也好都得一块儿接。
他透了口气,左右房间都还没有什么动静。
昨夜雨声甚是吵闹,加之宣云津破风箱似的响动,他差些没发觉。
宣云津竟还与江湖高手有关系,也是个叫人看不透的人。
三人收拾停当下了楼,宁容站在门边瞧着屋檐上落地的雨,吹吹风透透气。两个小的便找地方做功课。
大清早的,外头又下着雨,宁毅与宁珥只能趁着楼下大堂还没人,找空对着练功夫。
地方太小施展不开,桌子板凳都碍手碍脚的,怎么都不痛快。他俩对视一眼,各自拎着桃木做的小剑大喝一声朝背对着他们的宁容刺去。
“哈!师父!看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