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夜雨
传闻里这位天赐的大宝贝尚在襁褓就被善水道长带回了上阳山,自小在山上长大被一帮大小道士哄着捧着。这样的人苦没吃过半点,说好听点儿是单纯干净,说难听点儿哪知道凡人怎么活哪在意凡人做什么事儿。不食人间烟火嘛,糊弄糊弄随便对付两眼就过去了,他给供起来就行了。
没曾想,深山老林里修出来的无意权利富贵的毛头小道士,竟拿他烧上第一把火了。
吴德正抽了抽脸皮,对着啥也瞧不清的一片白行了个礼,扯出个寻不出错来的为难神情:“大人容禀。善水道长研制丹药之术已近十年,小的们虽力微,却也盼能为道长分忧。”说着他长叹一声,试了试眼角,“道长羽化前常在楼中丹房,偶有丹成,丹香扑鼻,如遇仙境。那场景,再难闻了。”
他说不清感慨多还是感伤多拱了拱手,赧然道,“大人见笑了。”
宁容摩挲过掌中玉柄上凸出的纹路,一时没答应。
这位老大人说话真好听。皇帝好丹药,便都上赶着炼丹讨好,他将投其所好说成为道长分忧,将满楼子丹房道童未司己职之事往他师父常年炼丹上一推。再拿一手感情牌,表一表忠心,提一提资历,一推六二五,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他低垂着眼心中想,那老头子是个朝三暮四什么都爱掺一脚的性子。年轻的时候没被师祖打出来,东学一手西掺一脚,想到什么学什么没个定的时候,老了还能改了真在炉子前一动不动的烤着不成。反正宁容是不信的。
小时候老头子一年至少往山上两回,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便不怎么回来了,宁容上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见他还是在自己的及冠礼上。那时候他显得心事重重身体却还硬朗,习武之人本就比寻常人康健些,何况他师父内力深厚,怎么可能短短两年说没就没了。
丹房,丹药,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宁容没有立即提出去丹室瞧一瞧,心中思量定,依旧用那波澜不惊的语调道:“如此,吴大人辛苦。”
吴德正连道不敢。
宁容话音一转:“想来勘星观天之术楼中诸位皆已登峰造极,无须轮流值守,不必两厢核对日夜精进,抽出个人来夜里瞧上一眼足矣,他人只管安心守着丹炉就是。那么敢问吴大人,我摘星楼每日轮值皆需登记造册,八方使一日四人,每两人守六个时辰地动仪,星使二十八人每日上职十四人,节气使者二十四人,今夜贫道应见十二人。更有小童上百,行些杂事。今日看来也是看炉子去了。”
话音方落,远处飞来一只孤鸟悄无声息的落在屋檐上。
天色渐晚,夕阳沉没,天地眨眼晦暗,只余天边挣扎一线光亮。
摘星楼高有七层,此时第七层上跪了一地人,吴德正擦了擦额上虚汗,腆着脸苦笑:“大人……”
“吴大人,我师父在时摘星楼多由您操劳,如今换了我也当仰仗大人。”宁容一拂浮尘打断他的话,一身雪色不见面容,只闻嗓音若冰碎,高楼之畔身姿挺拔修长临风欲飞,“红尘俗世,贫道清净惯了,不大懂得。只问一句,星辰之道诸位可是登峰造极,可敢应承自己绝无错处,为陛下为天下万民尽一分心力。”
“这……星辰多变,一时晴一时雨,今夜晴好明日风雨。且此道通天,冥冥天意,我等凡人哪敢妄论精通。”吴德正一时间竟摸不准这位到底是要做什么,前一句安抚后一句便是问罪,只好照旧一推,再一副洗心革面的模样,“摘星楼以国师大人为尊,自以国师大人马首是瞻。”
怪他心急,善水国师不管事惯了,且这一去陛下那的丹药可不得是他们供着,若是能得陛下青眼那就真是前程可期了。原以为来了个什么也不懂的木头道士,意思到了也就成了。不曾想浅水沟里翻了船。
“吴大人不必如此。宁毅,扶大人起来。”宁容偏过头望向夜色渐浓的天空,“贫道自是晓得大人对陛下的忠心,诸位星使亦是为陛下分忧,方才分身乏术。贫道如何能不体谅,既然楼中人手不足,贫道身为国师自当尽己之则。宁珥,取蒲团来。”
两个小的各自答应了,一个顶着张斯文温和的脸轻声细语的安慰人扶人起来,一个手脚麻利抱来了三个蒲团。
吴德正在宫中修了多年的花花肠子打成了结,多少有些不顶用了:“大人您这是?”
“观星。”宁容浮尘一甩,往蒲团上一坐,浮尘在膝头一搭,渺渺出尘处实在唬人得很。“诸位自去便是。”
吴德正这下懂了,这位大人说他们观星出纰漏,自己补上了。转念一想,又更迷糊了,发落这一通这人竟然就为了在楼子里看个星星?你在哪儿不能看!况且你一来说看星星他还会拦着不成!
但这会儿子他是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这位国师大人又改了主意,准备烧他一把。
到底是国师,哪怕无根无基不通俗务,真想要发作他还不容易。
他连忙应承下来,将其他星使往楼下一撤,再送上新鲜的瓜果点心炉子茶水,服侍的小童子就在楼梯口戳着,随时等候吩咐。
摘星楼第七层没片刻便清了个干净,四周安静下来,唯风长啸穿拂而过,方点起的烛火倏忽熄灭,唯月色落一地冷霜。
三个蒲团前一后二摆在四面透风的台子上,宁毅与宁珥默默裹紧斗篷,神情倒是一派相承的面无表情庄重肃穆。
方汀岚坐在屋檐上,拨开酒馕盖子含了口烈酒,上好的烧刀子自喉舌一路烧过五脏六腑驱散满身寒意。
他挠有兴致的偏头打量底下那位乍一瞧端肃又冷清的国师大人,一时竟也猜不出他用意何在,索性暂且放下,安然的欣赏起夜风夜色勾勒出的小仙人。昨夜他挨冻,今夜可不就换人了,风水轮流转呐,古人诚不我欺。
夜风扑面打的人脸疼,宁容撩开一线糊脸上的幂篱假装望天。脑袋顶的人隔一会儿一口隔一会儿一口的动静听得他心烦,一口气吞不下吐不出噎得他心口疼。
若非这人,他何至于一连两夜一动不动不得安睡。被人一派闲适瞧猴似的瞧笑话,白日里那一枝讨喜的花枝怎么也救不回宁容的心情。
但凡换个人来他都能保证自个儿哪怕闭眼睡觉也能将人诈过去,偏偏这个方汀岚。宴上动手时他便发现此人功夫不在他之下,他能发现对方,对方当然也能看穿他。
为了不被看穿这一层皮,可不得日日夜夜端着装着。如此这般,越是不耐越是忍不住注意那人,越是注意心下越是不快。
夜半时分,长风更急,啪啪拍脸。两个小的已经憋不住将脸埋进了斗篷里,贴在一块儿窝在宁容身后瑟瑟发抖。
方汀岚也寻了个背风的地方坐着,靠着飞檐还能挡挡风。唯有宁容几乎未移动一分,他越过屋瓦高墙瞧着远处山峦,忽而开口:“要下雨了。”
方汀岚对着明月与依稀可见的星子,怀疑这位小仙人胡诌骗鬼。
方汀岚不信,两个小的可信得很。一听这话瞌睡都不打了,忙问要不要进屋里去。
宁容望着天际没吱声,等了片刻方才道:“夜色正好,赏雨吧。”
两个小的摸不着头脑,却没说别的,只乖乖答应。
方汀岚咽下口中烈酒,撑着下颚打量,奈何穿不透那层层白纱瞧见其下骨肉。只莫名觉得这人好像在期待什么。
又是一场长风来卷起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冲锋而来的乌云眨眼间便将明月星辰都遮了个干净,黑压压兜头浇了方掌印一头一脸。
宁容欣赏了片刻雨景夜色,雨珠自屋檐珠帘似的落下,沙沙的落雨声里他施施然站起身,松口道:“够了,回屋吧。”
宁毅与宁珥听见第一个便慌忙站起来将蒲团往屋里挪,雨滴都溅到脚下来了,要是在山上他们才不陪着师父撒野呢,早进屋了。
宁容的好心情持续到垂眼扫过自己的衣衫下摆的那一刹那,再瞧一眼自己一道被搬走的蒲团,方缓和的脸色又给冻上了。当然,谁也不晓得就是了。
方汀岚将酒馕往腰间一挂,抹了把面上的水滴,没动弹。
摘星楼第七层,整个上明宫最高的地方,宁容往这儿一站根本没给他留另一个能看着他的地方。
得,就当是上天舍他的报应。
宁毅升了炉子烧了热茶端给他师父,却见人又站到窗前发起呆来。被他一声喊回魂,慢吞吞接了茶盏却只是握在手里,没动。
宁毅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小声道:“师父,热茶洗了五回了,新茶具。”
都是干净的,您多少喝一口暖暖吧!
他师父听了,这才将茶喝了。
宁珥边盯着茶炉边默默往嘴里塞点心,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下午那碗面条早没了,实在饿得慌。
屋里茶香炉热,还有两个停不下嘴的小崽子。屋外风凄雨冷,无星无月,酒馕已凉。
宁容有一瞬竟觉得不忍心起来。不过那一点儿抓不住的不忍心,如蛛丝般往心上一缠都找寻不到痕迹。他却忽而开了窗,将幂篱摘下往外头一抛。
小崽子茫然扭头:“师父?”
窗户哐当一合,宁容冷冰冰道:“沾了雨水,脏得厉害。”
两个小的立时了然,目光一致的直直望着他衣衫下摆,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好像生怕他将衣衫也丢了去。
宁容被瞅瘫了脸,只觉得自己方才约摸犯了什么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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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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