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折花
夜风喧嚣，一阵续一阵的呜咽拍打着门窗，院子中树木枝叶跟着哗啦作响。想来是个活物都该被着料峭寒风吹透冻冰了。
这样想着，心下烦躁稍减，连带着腹内不适都随之减轻了许多，且看看谁耐得住谁。
方汀岚藏在枝叶茂密处，靠坐在树枝上，歪着头正好对着点着烛火的窗。烛火明亮将窗纸照透，隐约剪影画在洁白的麻纸上，像看一场技艺不佳的皮影戏。没有看客，散场极快，留一地冷清萧索。到最后，皮影一扔就留个箱笼吃灰，无趣极了。偏偏他是个看场子的随从，喝着西北风发呆也只得受着，跑不掉。
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啊，约摸是做多了亏心事，生怕鬼来敲门。
宁容这一坐直等到皓月落天际明。
窗外枝叶瑟瑟，鸟鸣展翅笃笃敲打着窗。一瞬间，宁容睁开了眼，慢吞吞起身推开窗一看，窗外天光明亮，树木葱茏。窗前的桂花树簌簌摇曳，半晌未止。
有鸟儿在那窝了半夜，方才捂着冻得透凉的衣襟溜走了，还挺抗冻的。
宁毅搓着脸一推开房门就见他师父穿着昨天那一身，昨晚他走前什么样这会儿还是什么样，头发没梳手套没戴，就这么结了霜似的戳在那儿，风一吹单薄的衣衫翩然如雾像是下一刻就要飞升上天做神仙去了。
迎面寒风拍脸，他一缩脖子揣着手小跑到他师父窗前，仰脸喊了人一声。这个时候就瞧出他和他小师弟个性天差地别了，换了宁珥能咋咋呼呼喊一路。
“过会儿估计改送羊奶来了，早晨热一热加点糖。”见宁容垂眼看过来，还是那副说什么都冷清清的一张脸，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师父，您多少喝点儿。等你成仙了，徒弟想伺候一口吃的都赶不上呢。这儿风又大，您瞧什么呢？”
一年四季一身单衣，一天到晚两顿白粥，这哪是修道啊，这是成仙了！
这徒弟不像个徒弟，像老娘。
宁容眉峰一动，似是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烧些热水，我沐浴用。”
宁毅先是点头，复皱眉：“师父，您昨夜睡了么？”
对了，还一天三回澡，比吃饭都勤快！
宁容指尖微动敲了敲窗沿，没答。他回身往屋里走，只吩咐道：“叫你师弟也起了。别的不急，今日的功课别丢了。”
宁毅眨了下眼，乖乖答应了一声，还给他家师父将窗合上了。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再说，只小跑着去厨房将水烧上，粥热上，最后回屋里将死活赖着起不来的师弟拽出被窝。
宁容听着屋外小徒弟忙上忙下的动静，仔仔细细又洗了遍手，坐到桌前拿了个巴掌大的小木盒。盒子里头整整齐齐码了些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瓶瓶罐罐还有剪刀锉刀镊子等工具。
他就着晨光张开手，月牙似的指尖上隐约可见一道银弧微微亮着锋锐的光芒。用小锉刀细细磨过一遍指甲边沿，将露出的一线银弧又往里藏了藏。那一线银弧藏在约摸一分长的指甲上，像是什么特别的装饰品。
宁容打量了片刻，听到外头小徒弟们一招一式开始练功的动静才顺手拿了桌角摆着的清静经划了一道。书页便如同被吹毛断发的利刃割过，一声没吭裂成了两半。
他将盒子收起来，打开半扇窗看了两眼院子里嘿嘿哈哈喊得还挺齐整的两人，没练岔，那就继续练着。
比起优哉游哉瞧徒弟练功又是洗漱沐浴又是热粥羊奶的国师大人，方汀岚就忙活多了。
皇帝陛下自从九年前大病了一场便极注重养生之道，平日里药膳汤水不断，每日更是必早起在御花园打一套五禽戏。听了方汀岚道国师只喝了半碗白粥且打坐了一夜的事他收了招式，笑了一声，道：“善水这徒弟还真是位要成仙的。你，将单子上的赏他。再瞧几天，这是真神仙还是名不副实的假神仙。”
方汀岚单膝跪着，垂着头应了。
皇帝不甚在意的摆摆手示意方汀岚起来。他一停下前呼后拥一大帮人便忙了起来，擦汗的更衣的递水的，很快收拾好上了步撵悠悠回宫了。
方汀岚垂头送皇帝走远才直起身，后头的小太监连忙上前，低声道：“大人，陛下昨日虽为难，今日却又赐了赏，到底是国师大人，咱们的贺礼可还要改一改？”
方汀岚拍了拍衣袖上的冷霜：“既是贺礼而非行贿，可别让那些俗物玷污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他转眼一看，顺手折了手边一支开得正艳的凤凰花，“就将这花添上吧。”他似笑非笑，意味不明的从喉咙里滚出两个字来，“配他。”
小太监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到底是双手小心翼翼接了花，没敢说话。
……
皇帝的赏赐刚接过来，宁容还来不及转身回屋各方贺礼便似开了闸似的流水般送来。
皇后和丽贵妃抢在皇帝之后，方打发走又来了这个皇子那个妃子的。来的都是手下得力的人，一个两个都说恭贺国师，吉祥话一个比一个唱得漂亮。
宁毅和宁珥被拦着跑都跑不掉，苦着脸应付。
宁容戳在门前戳了片刻，琢磨是把这俩小孩儿丢这儿呢还是丢这儿呢。算了，丢了吧。
他还是昨日浑身上下一身雪色的打扮，半点皮肤没露。浮尘一甩，正准备回屋，又来一队小太监客客气气的自报家门，说是掌印大人贺国师喜。
掌印？哦，昨儿那位在树上杵了一夜的。
那位掌印大人和别人也没什么不同，顶多是相较而言寒酸了些，小太监说话还磕巴，声音弱弱的，牙疼又不敢叫人瞧出来似的：“二十年女儿红一坛，琉璃盏一对……以贺国师。”
他含糊准备将那花糊弄过去得了。
不曾想国师大人脚尖一转竟像这边来了，拿浮尘隔空点了点托盘上那只红花，开口问他：“这是什么？”
国师开口，他哪里敢不答，只好陪着笑容，努力装着喜庆模样：“回大人，此乃凤凰花。”
宁珥稀奇的瞅了一眼：“这时节，哪来的凤凰花呀？”
小太监牙更疼了。哪儿来的？他家大人从陛下御花园暖阁里随手折来的。
他只好扬起个热情的笑，好像多用心多稀罕似的：“寻常难得的花方才配得上国师大人呐。”
宁容也不知道信了没信，竟又上去瞧了一眼。比起之前窝后头一动不动只叫徒弟登册招待的模样真是令人受宠若惊，诚惶诚恐了。
盯着艳红的花枝片刻，他开口：“找个瓶子插上。”
宁珥欢欢喜喜答应下来，跑进屋子里就找瓶子去了，宁毅想拦愣是没赶上。春风将宁容的衣衫层层叠叠拂起又拂落，国师大人一笼幂篱面纱也施施然的溜了。独留大徒弟露出个斯文又僵硬的笑，硬着头皮处理塞了满院的贺礼。
焦头烂额手忙脚乱一早晨，小院才终于是静了下来。
那枝凤凰花用只玉瓶子装了，就放在宁容屋里，正对着桂花树的那扇窗户前。
国师大人垂着眼看了好半晌，终于是克服了点心理上的困难伸出手捻起花枝放到眼前仔细打量。
他无意识的捏着花转了一圈，花叶颤巍巍的展开又合拢，艳得惹眼。
宁容实在是有些好奇起来，那位生的很有两分招人的方大人究竟是吃错了哪一口西北风伤了脑子，竟然会送这样的花来。
他浑身上下到底哪一根头发丝叫方汀岚觉得他适合这样明媚艳丽的色彩，谁给他的自信他会喜欢。还是说……他是在挑衅，要的就是不合适不喜欢。
宁容拉下脸，将花往瓶子里一丢，又将新换上的手套扒下来，洗了一早上时辰里不知道第多少次手。
申时，两个小的唏哩呼噜吃完了热面条垫饱了肚子，碗筷一收，浮尘一搭，跟在宁容身后挺身抬头又是两个气派的小仙童了。
宁容带着俩小肚滚圆的仙童进了摘星楼。
一进门，管事便迎了上来，毕恭毕敬的问好。
宁容身为国师按理说整座摘星楼皆由他管辖。但修道之人俗事缠身有碍修行，便设立了位专管楼内庶务的小吏。官不大从六品，进不了宫内大宴，于摘星楼内却是不可或缺。
大到国师继任大典，小到楼内星使月俸发放每季量体裁新衣房屋修葺打扫，总之有什么事情都找这位总管大人就是了。
宁容新官上任，自然得来瞧瞧手下地盘。
管事姓吴，名德正，生了副和气模样，嘴皮子也利索。带着宁容他们楼下楼上溜达了一圈。
八方使测八方地动，日夜守着地动仪。二十四节气使观天象听闻预测第二日天气，听说十个里能对八个，准的不得了。二十八宿使则夜夜观星窥天时，什么都往星星上说。
摘星楼六面围栏，测天气的观星的都方便。屋内则大多空旷，设了蒲团矮桌笔墨俱全，供人休息使用。
宁容走马观花瞧了一圈，乍一看人员往来有序，各司其职，全无他这位国师大人用武之地。
一路上了最高层，宁容扫过一眼不疾不徐走到栏杆边，外头夕阳昏沉，暖融融给他勾了个边。
吴管事寸步不离跟上：“此处楼高风大，夜里倒是个观星的好去处。只是今日多云，夜里怕是看不分明。”
几位来得早的星宿使者已抱了书册来，此时皆避让在两侧。
宁毅与宁珥愣是没抢过吴管事那不顾形象快速倒腾的两条短腿，拉了一步一左一右贴着宁容。
宁容垂眼望他，不接他的话茬，问他：“贫道有一惑，不知吴大人可否解答？”
“不敢不敢。”吴德正连连摆手，做足了恭敬谦卑的模样，“大人问就是，下官定知无不言。”
“若贫道所知不错，丹室丹房只地下一层设建，且炼制使用皆需登记造册。何时改建，竟一层一设。一路行来，丹香扑鼻，我瞧人丁奚落，原人人都炼丹去了。”
言语淡淡，嗓音更是一丝起伏不曾有，最后几字甚至可以说是轻飘。可就是这淡而轻的调子激得吴德正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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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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