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惊鸿
方汀岚的身后从来是帝王,讨的是皇权的喜欢。宦官,恶名在外,地狱十七层与十八层又有什么分别呢。
不过是今日他将新上任的国师大人得罪了。想来日后国师大人夜观星象忘不了记一笔奸宦祸国目无王法。
高大金殿内,似有无形的傀儡线牵引,有那么一瞬寂静无声。琴师正换曲,舞姬方停步,百官恰止声。
所有人都关注着皇座之下,但没有一个人出声。
其中事不关己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更有不露半分神色的狐狸与真心实意皱眉的老实人,一眼扫去便是百态人间。
大周道法虽盛,为官者却多重儒学。宁容在外虽声明显地位崇,但在此时此地皇权之前依旧势弱。
宁容自身瞧着倒是淡然,至少嗓音甚为平静。
他微不可见的摆手让宁珥退下,目光落在低眉敛目的方掌印身上,浅声慢道:“有劳……方公公。”
为薄纱包裹的瘦长手指端过流金溢彩的酒盏,双手虚虚一举,“臣谢陛下赐酒。”
众人目光隐晦扫过白衣不染的道长,期待着一睹传闻中的神子面容,却见酒盏没入幂篱之下,别说面容,就是个下巴尖都没见着。
宁容连饮三杯,又朝上位拱手作礼后方才坐下。
方汀岚躬身退下,已经很久很久没人称呼他为“方公公”了,多的是人暗地里骂他阉人畜生,但在他面前也只敢战战兢兢称一句“方大人”。瞧着是个出尘脱俗的神仙,一言一行做足了恭谨模样,实则全身上下满写满“嚣张”,难怪皇帝憋着口气要掰回一局。
在场多少人精,当即有人笑着朝宁容敬酒,又有者劝菜,直夸得酒液宴席天上有地上无,就等着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国师揭开出尘的白纱幂篱。
宁容取过拂尘盘膝坐下,双手掩在袖中,拂尘搭在小臂上。
他朝着近处举杯的二皇子略一颔首:“殿下恕罪,臣修习辟谷术法,珍馐美味不敢食也。”
尊贵的皇子殿下一时恼怒于此人不予脸面,却只能悻悻的一笑装作大度宽容的模样。
五皇子嗤笑一声,自顾自的捏了颗花生米下酒。
衣着光鲜的女官端来香茗送于宁容面前。宁容点头道谢,端起茶盏揭开盖子一嗅,香气沁人心脾,也不晓得是多难得的皇家贡茶。
众人见他喝了茶,暗喜暗恼皆有之。
不管多少心思暗藏,一场大宴一眼望去杯盏交错,欢欢喜喜的开场,和乐融融的落幕。
皇帝扶着宠妃的手起身,慢慢步下台阶。百官弯腰行礼,恭送帝王离席。
华丽的衣裙于一尘不染的地砖上旖旎而过,精致的绣鞋藏于裙下隐约露出个足尖,随后绣鞋一晃裙摆一抖,女子短促轻呼,女官侍从惊声乱起。
“娘娘!”
宁容本专心盯着脚下方寸地砖,奈何席位便在台阶之下。广袖如云飘然扬起,宁容脚步一错仰头躲过摔来的丽贵妃,朝她伸出手去。
“娘娘小心!”一截暗紫的衣袖看准时机蓦的横插一脚,手扶向丽贵妃,手肘却直挺挺撞向宁容。
方寸之间,帝皇之前,众目睽睽,宁容只来得急略一偏头,双手稳稳的托住了丽贵妃的双臂,隔着一臂距离将人扶住。
幂篱高高飞起,白纱划过半空。
方汀岚回首,宁容抬眸。
众人齐齐顺着高抛的幂篱望向宁容,不想入目的却是雪白的面纱,帝王一口郁气还未舒完,愉悦还来不及上头便又是一噎。
是位神人,谁会在幂篱之后又覆一层面纱的,也是不嫌憋闷。
方汀岚回首,望见了一双灰色的眼睛。他是最先看清那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瞳的人。浅淡干净,不起波澜,好若一湖映天静水。
世人皆知国师大人天赐神瞳,今日一见,原来如此。
难怪不肯示于众人。方汀岚的目光一触即收,唇角却勾出个笑来,此情此景此人很是容易叫人联想嘲讽一词。宁容淡淡瞥了他一眼,方汀岚施施然收手退后深藏功与名。
宁容收回目光,低垂眼眸,言语轻浅,波澜不起:“当心。”
丽贵妃得手心下暗喜,挂上无措的神情抬头蓦然撞进那一双静若止水的眼眸里。灰眸色浅,若蒙薄雾,自有分寡淡冷清,丽贵妃愣了愣,忙低头道谢。
女官七手八脚扶稳丽贵妃,帝王皇子上前慰问,一派混乱归于平静后总算散了场。
宫中道路宁容早记下了,他打发了引路的内侍,从容抖了抖衣袖跨过门槛背对辉煌灯火朝隐没于暗处的曲折小道走去。这条路距摘星楼最近,就是路上烛火只零星点缀,伴着夜风喧嚣颇有两分阴森。
宁珥本是双手抱着幂篱,这会儿子已经搂住了自家师兄一条胳膊,紧紧跟着宁容。
明月铺洒一地白霜,宁容于银白月华里,白衣渺渺长身玉立,好似下一刻便能乘风而去登仙飞升。
宁珥瞧呆了去,张口欲要言语,又想到什么默默吞回了话头。
一路无话。
月上中天,师徒三人慢悠悠回摘星楼。摘星楼名为楼,实为塔,立于四方宫墙边再显眼不过。摘星楼边建了不少独立的院落供于摘星楼当差的星使居住。
宁容身为国师自也有单独的院落。他不喜生人来往,宫中送来服侍的人皆被他指到了另一处院子,非传唤不得进,如今推开院门便是一片漆黑,灯盏都未点亮一豆。
宁毅手脚麻利的点上了灯火,宁珥颠颠的将幂笠挂好后便进了厨房。灯火不片刻便尽数燃起,将院落照得明亮。
花卉树木,青砖小路。宁容握着浮尘站在院中,年岁最长的一颗棵桂树挂着旧年老叶也算郁郁葱葱。它长在墙角,宁容若在屋中推开窗户便能瞧见。
此时夜深人静,唯有两个小徒弟忙忙碌碌发出的些许响动。夜风簌簌,院中树木随风而起沙沙舞动,落叶纷然扬起迷了人眼。
宁容浮尘一甩扫落遮眼的枯叶,赏过一眼夜色树影便抬步入了屋中。落叶紧跟在他脚后,于青石路上滚作一团,沙啦啦的一头撞在高高的门槛上后四散而去。
晃动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影影绰绰瞧出一二。
脱靴净手更衣,将自己打理妥当后宁道长方安稳坐到了桌前。
他除去幂篱面纱,也脱下了双手束缚,束发高冠早已解下,任由墨似的长发披在肩头。宁珥端着热粥一进来瞧见自家师父的模样,便是见了多年也还是忍不住抽口凉气,在心中仰慕一句,真乃仙神下凡也。
真神下凡的宁道长闭着眼,腹内阵阵绞痛惹得他心烦,奈何装模作样惯了面上一派平静连眉都不曾蹙起一分。
室内烛火明亮,宁珥只以为自家师父在闭目养神又或者是在思量道法大事。他不敢打扰,小心翼翼的将托盘放到宁容面前,一丝声响都未曾发出。
宁容早闻见粥熬至浓稠的香气,腹内愈发见疼甚欲呕吐,掀起眼皮一看白惨惨的颜色,毫无食欲,更想吐了。
宁珥上前将端盘放到宁容面前: “师父,粥熬好了,您喝一些吧。”
粥米再香甜,月月年年一日两顿下来也早晚得吐,宁容略显苍白的面色瞬间更白了些。
宁毅端着热茶进屋就瞧见一大一小对着碗白粥活似在沉痛面壁。他好笑的将端盘放到桌上,倒了杯热茶递给宁容:“师父一日水米未进,又空着肚子喝了好几杯酒,先喝杯热茶吧。”
宁容默默接过来,捏着杯沿慢慢啜饮。宁珥拍了下脑袋,风风火火的跑出去又一溜跑回来,手中捧了口碗,碗里装了一半热水。他在宁容眼皮子底下将粘稠的白粥往热水里一倒,再拿筷子一搅和,稀稀拉拉清可见米的新粥便算好了。
他将清粥往宁容面前一放,宁容眼皮子一跳捏着茶盏往后微倾,浅灰的眼眸僵硬又麻木的一转盯着自家小徒弟。
“师父,放心喝,这碗和筷子我都拿热水涮了好几遍的。”
宁容慢吞吞的咽下口中茶水,慢吞吞给自己又斟了半盏,慢吞吞的饮完,最终在小徒弟们期待的眼神与内腹绞痛的威逼下,硬着头皮端过粥碗吞喝了几口。
两个小徒弟见师父肯吃饭,如同见着喝奶的小娃娃初次张口喝米汤,甚为欣慰。
宁容木着张脸,腹中绞痛随着温热的汤食溜下肚稍有缓解,但口中寡淡,心下思量还不若嚼蜡,到底蜡有蜡香,白粥的香气他一闻便作呕。
宁容缓缓吸了口气,闭了闭眼,到底是一气灌了下去。没片刻,腹中绞痛更甚,他却理也不理,将空碗往桌上一放,示意两个小的拿了走人。
宁珥还想劝一劝,这么点稀薄的粥喝了实在不顶饿,但看宁容闭合双目一动不动的模样知道在师父这儿今天这顿饭已经是彻底结束了。
他瞧了眼宁毅,他师兄摇了摇头,准备去给师父铺床,刚走动一步就听见宁容叫他们出去睡觉去。
宁毅:?
宁容却也不解释只是指指门:“关上。”
师兄弟二人摸不着头脑,好在他们打小跟着这位下凡神仙,乖巧听话也算了解自家师父的臭脾气,疑惑归疑惑,还是端了东西回自个儿屋了。
等人都睡了,整个小院彻底安静下来,宁容腹内绞痛也好了些许。他沉默的站起来却只是换到床上盘腿坐着,像模像样的打起坐来,看起来很有两分身为修行之人的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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