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殿下
宁容今日见多了人,累得慌,没了幂篱遮挡扑面的风有些割人,眼珠都有些疼起来。看到戳在桃林里的不知名贵人,只觉得头和胃一起隐隐疼起来,浑身都不舒坦。
可偏偏他再不痛快再不舒坦这高人的架子端起来想要撕开这层皮就不容易了,只好自己忍耐着,一言不发,假装平淡从容随遇而安。
桃林里忽而钻出一群人来,再是高雅闲适这一时兴起的乐曲也该被打断了。面貌俊秀的男子回神望来,长身玉立,丰姿俊雅。他披着白狐围领的披风戴着兜帽,毛绒绒的一圈将他的面色一衬显了几分苍白病气。他拱了拱手,方一开口,一阵春风尚料峭将人吹成了个低胸弯腰咳嗽不停的破风箱。
果真是身体不大康健的模样。
方汀岚微一摆手,垂首而立的小太监立刻上前扶住病歪歪柳枝般的贵人,口称“三殿下”。
方汀岚场面话说得顺溜:“臣见过三殿下。殿下身子不好,此处四面透风,实在不利殿下身体。”
宁容听明白了,见那日大宴未曾出现的殿下堪堪止住咳嗽看过来,略一颔首:“三殿下。”
生的清风拂柳般的三殿下有一副搭得上面容的好嗓音,若三月春风和熙暖阳:“多谢方大人关怀,老毛病了过段时日也就好了。这位……想来便是国师大人。云津神往久矣,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百闻不如一见……咳咳……”他虚虚拢拳挡在唇前,低低咳嗽了两声,“……大人当真出尘脱俗,不似人间。”
不似人间的国师大人只扫过一眼便又垂了眼,风将肩头长长的发吹拂起几缕,只觉得这人真会说话。
没一句好听的。
“殿下谬赞。传言而已,当不得真。”
方汀岚莫名觉得这人恹恹的,有些不大高兴。
宣云津又低低咳嗽了两声,言语和缓:“国师大人何必自谦。”
方汀岚笑起附和:“殿下所言极是,国师大人折霜胜雪,不与凡尘俗流同。”
宁容眼睫一颤,斜了方某人一眼,不搭话了。
他不言语,方汀岚与宣云津可不是哑巴。
两人跟串好口供似的,绝口再不提什么人间不人间仙人不仙人的。一个殿下当心身体,一个大人路上小心的来回客气两句才算分道扬镳。
宁容记住了路,仗着身高腿长冻着脸径自大步往前走,一路越走越僻静。方汀岚跟了两步方追上,宁容再快一分又将他甩下了。
这人,真惹恼了,记仇了。
小太监埋头快走就差跑起来还是眼看着人越离越远,憋着口气倒腾两条腿疾行一段呼哧呼哧直喘,人还是只能看见一道白色的影子渺渺然缩小。大着胆子刚跑了两步便被方汀岚拍了拍肩膀:“行了,回吧,当心冲撞了贵人。”
宫中不许奔跑,若是万一冲撞,一个不小心就是要掉脑袋的事。
小太监迟疑不敢答应。
方汀岚道:“前头便是摘星楼,本公走两步便是了,福公公那儿若问起本公担着。”
小太监躬身感激道:“谢大人。”
方汀岚摆摆手,大步跟上了前头那位闹脾气的小仙人。
“国师大人。”他追上宁容,落于半步之后。
宁容只当没听见。
方汀岚笑笑,也不恼,言语里却将绵里藏针装了个十成十。
“大人这是给方某寻了好一份差事,方某在此先谢过大人。”
宁容只当耳边尽是风声。
方汀岚略一挑眉,他眉目深邃,眉峰一动侧脸望来更显眉眼浓艳,竟有些锋锐的意思。
他忽而伸手拦住宁容去路:“国师大人瞧不上我等……”
话音未落,宁容拂尘一扫,原本柔软的拂尾竟划出猎猎破空之身,这一下若抽中怕是手便不能要了。方汀岚立时收手,人却粘在了宁容身上,拳脚擒拿的功夫又快又准。
宁容招招不让。手肘膝盖拳法掌法,你进我退,你抓我挡,你退我拦,方寸腾挪之间,竟是谁也奈何不得谁。
两人对上一掌,双双后退一步。
“方汀岚,有没有人说过,你可真招人烦。”
国师大人说出这样的话音色虽冷语调却是淡而缓的。他好像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心情面上总能抹得一派淡然,好像方才一拂尘挠过去的不是本人似的。
方汀岚就看不惯他死端着的模样。
他掸了掸衣摆,理了理衣袖,很有两分怠慢道:“巧了,方某瞧国师大人亦深有同感。”
莫名其妙打蔫儿,好心夸他两句哄一哄更来劲儿了,才拦了一手就动手,打完就开始凶人。这哪里是仙山上飘下来的小神仙,得是年节点的炮竹,点一下炸个响,再点一下再炸个响,点个大的直接噼里啪啦炸成个串。
宁容嘴唇紧抿,扭头便走。活该他淋成落汤鸡,还糟蹋了他的幂篱。
方汀岚连忙一仰头,差点被长发抽在脸上。
“哐当”一声响,是院门重重被拍上的声音。
方汀岚木了好一会儿,抹了把脸往回走,心里头那股子冲动慢慢消散,越走越有些后悔。打一场倒是没什么,只怕万一这位国师大人以后遇见他都跟聋了哑了似的。他今日扯出的什么文星降世究竟是何目的,真是溜须拍马不成。永安城这滩浑水本就乱,这位国师一入局更是乱上添乱。
明明一双眼睛半点俗尘也不沾,乱搅和什么呢。
当夜,罗衣卫指挥使与国师大人不和的消息便放在了皇帝的案头。
皇帝摇头直笑,这二位一见面便结了梁子,若是和睦才是见鬼。况且,若是这两人和和睦睦一见如故才叫他头疼,不睦好啊,不睦他才放心。
……
探子总算是撤走了。
宁容推开书房的窗户,窗外树影幢幢,月浅星浓,某只烦人的小鸟终于不来碍眼了。
静静吹了会儿夜风,面庞都凉了,宁容才合上窗。
院中的书房当然是善水道长的,书架几乎顶上房顶,满满当当两面墙的书册,什么都有,正经的有道家经文医术棋谱乐曲史记,不正经的什么红袖添香狐鬼书生也不少。宁容这段日子一整日一整日,看似闲适实则不耐的翻看也才略略看过小半。
师父当年对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不容宁容不多想。他便是时候到了,也不该一字一句一封信也不给他留。宁容在找善水道长留给他的东西。
之前一直被监视着,他不敢大动,今日确定人都撤走他才毫无顾忌的翻找起来。
仗着轻功了得,他上窜下跳了大半夜,终于从书柜底下的地砖下头的地里挖出个密封的铁盒子来。掰开一看,明晃晃的颜色有些眼熟。
拎出来打开,上头只盖着一四方红印,印内八个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是当年大周开国皇帝许给上阳山的那道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是免死金牌也是催命符,上阳山保留至今不敢用也不敢丢。
这绢布历经百年却色彩鲜艳如初,足见珍贵难得。
宁容捏着鼻子挖了大半宿就挖出这么个玩意儿,黑着脸装回盒子里又给埋了回去。
实在鸡肋,皇帝还在位子上稳稳坐着呢,百年前的圣旨管个什么用。
宁毅再一次于清晨时分给自家师父烧洗澡水。皇宫内苑不比山上干净,师父偏偏同害了病似的,洗得比在山上还勤。宁毅都怕他师父再给自己泡发了。
倒洗澡水的时候宁珥顺手将窗前的花瓶拿了下来:“师父,这花都败得就剩个枝子了,我给扔了吧。等天气暖了,咱们院子里也该开花了,您也不用宝贝这枯枝子了。”
宁容只穿着中衣,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正晾着,闻言抬了抬薄薄的眼皮,凉凉道:“有什么宝贝的,御花园里长了好几棵,遮天蔽日,你折一把下来都没人晓得。”
“啊?”宁珥挠了挠耳根,“那人不是说这花可稀罕么?”
宁毅小心瞧了眼宁容:“师父怎么晓得的?”
宁容端起热茶含了一口:“昨出门瞧见的。”
宁珥闻言气鼓鼓的将花枝从窗口丢了出去,“呸”了一声道:“宫里的人可真能骗人。”
宁容被灌进来的风兜了一脸,整个脑袋连着后背被头发打湿的地方都一阵清凉。宁毅连忙上前将窗户关上,顺便将扑窗口挂着的师弟摘下来:“扔就扔吧你开什么窗,师父头发还湿着呢。”
“呀!”宁珥后知后觉,讪讪瞧向宁容,“师父,我忘了。”
宁容瞥他一眼:“倒你的水去。”
“好嘞。”
小崽子屁颠屁颠跑了。
宁毅心细,将炭盆端近一些,又拿了干帕子给他师父擦了擦掉水的头发。
“师父,那位方大人又是摘您幂篱又是送花糊弄的,昨儿还同他打了一架。山上从没人敢这样,这宫里不如山上好。”
宁容以为这话怎么也该是宁珥用他抱怨,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宁毅先开的口。
他默了默,问他:“想家了?”
宁毅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有点儿。太师叔师叔师伯还有师兄师姐们都敬着师父,还有上山的善信们见着师父跟见了神仙似的。不像这里,口上面上装着敬着,实则处处为难,处处不顺心。”
宁容捏着茶盏,指尖热茶渐渐温了,他静静听着,望着茶盏中茶水泛起的涟漪,有些出神。
直到宁毅话停了,才眨了下眼睛,对宁毅道:“道也没那么差。”
宁毅不解:“哪里好呢?”
宁容想了想,一时又想不起来,只好说:“昨儿同人打一架还算顺心。”他顿了顿,“若有人难为你俩,便来同我说。记下了?”
小徒弟好哄得很,立时高兴起来,脆生生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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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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