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两天里,裴濯的情况好了许多,手脚不必再分别捆在四角的床柱上,嘴里的异物也取出,疼痛的间隙能和窈月简单说上几句话。
但不管窈月如何软磨硬泡,江郎中都不许她喂裴濯吃任何东西,除了清水。
窈月在怀里揣了张饼,盯了江郎中两天,一直想趁他不注意时将饼塞进裴濯的嘴里。但江郎中的脑后怕是也生了双眼睛,每当窈月背对着他,准备从怀里掏饼的时候,他就会咳两声。
窈月看着裴濯因消瘦而愈发明显的下颚线,心疼极了,故意大声嘟囔道:“等见到柔姐姐,我定要告状。说江郎中天天不吃饭只喝酒,还不让别人吃饭。”
江郎中一听,才拿出来的酒囊还没来得及抿一口,又被塞回了袖子里。
在窈月利如刀的目光下,江郎中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裴濯的脉:“今夜子时后就能进食。”
窈月喜上眉梢:“太好了!你想吃些什么?唉,都饿三天了,自然是什么都想吃……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做好都拿过来!”
裴濯摇头:“不必……”
“什么不必,你不饿吗?”窈月转眼看向江郎中,紧张问道,“是不是饿了三天饿坏脑子了?”
“你问他。”江郎中别过身走开,显然不想再掺和了。
“我……”裴濯看了一眼窈月,很快又垂下眼,“我今夜要入王宅。”
“你这儿还没好利索,又要去干什么?”窈月果然被气得站起身,把怀里的饼扔在地上,“去吧去吧,你饿死痛死,我都不管你了!”
窈月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屋室,消失的背影卷起了一阵风。直到风落下时,裴濯试图挽留的手才缓缓放下。
江郎中在角落里摸出酒囊,悄悄啜了一口,心满意足地腹诽:该啊。
气头上的窈月不管不顾地埋头直冲,等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驿馆外的街道上了。
窈月回头看了看驿馆大门,本想转身回去的,但突然想到:“他能去王宅,我凭什么就不能出驿馆?”
窈月一跺脚,朝驿馆相反方向的街道走去。
窈月原本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却发现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且纷纷朝一个方向集聚。她想了又想,没想出今日是岐国的什么重要日子,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便跟了过去。
直到远远地瞧见那和城墙一样巍峨高大的门楼时,窈月蓦地止住步子。
怎么走到王宅了?
此处比上一次她来时,多了座高台,高台的中央放置了一个巨大的像锅又像鼎的容器,容器之下是熊熊烈火。一个浑身上下都由黑色衣物罩着的人,正围着烈火和容器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口里念念有词。
高台之下围观的人群挤挤挨挨的,却各个都寂静无声,脸上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虔诚与神往。窈月的后背爬上一股泛着寒意的不安,她想往回走,但从后面涌来的人太多了,她不仅挤不出去,还被裹挟着离那诡异的高台越来越近。
等离得足够近了,窈月才看清那高台之上,除了那个又蹦又跳的黑衣人,还密密麻麻地躺卧着许多人。这些躺卧者身上裹着白毡,手脚被捆着嘴被堵着,只有惊恐的眼四下乱看,像是待宰的羔羊。
窈月这才反应过来,这座高台是用来祭祀神明和先祖的祭台,那个黑衣人是主持这场祭祀的祭司,而那些躺卧者则是人牲,即献给上天的活人祭品。
突然,黑衣祭司止住蹦跳的动作,一只手拿着不知从何处抽出的刀,另一手从地上提起一个人形,不等窈月眨眼,就血光四溅身首异处,头颅被扔进冒着滚滚白烟的巨大容器中,躯干则直接被扔下高台。
窈月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血腥残忍的场面,但依旧头皮发麻,手脚冰冷,可身边安静的众人却在此时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欢呼声,对着高台的方向高喊“天神享用”“先祖庇佑”之类的话语。
在人群潮水般的欢呼声里,那个祭司手起刀落,卧倒的人越来越少,鲜血汇成数条溪流从高台边沿流淌而下,像是一朵盛开的曼珠沙华。
窈月胃里翻腾得厉害,只能垂下眼深呼吸,努力不去看面前这般可怖骇人的场景。
等到最后一个人牲被祭司拎起时,祭司手中的刀已经卷刃。就在侍从给祭司换刀的间隙,那个原本僵木的人牲忽的挣脱束缚,一边嘶声怒吼,一边撞向被烈火炙烤的容器。
随着一声震耳的闷响,容器被撞倒,沸腾的红汤裹着数不清的头颅倾洒而出,浇灭了高台上的火焰,顺势滚落下来。
窈月见此情景,再也忍不住了,俯身干呕。而身边众人无一例外都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乞求着神明和先祖的原谅。
而那个撞倒容器的人牲被火焰焚烧又被滚烫的热汤泼洒,早已不成人形,却依旧站在高台上怒声喊着什么。窈月止住呕吐声,竭力去听,发现他说的并不是岐语,也不是鄞语,而是她从未听过的一种陌生语言。
祭司稳步上前,持刀从上而下将那人牲纵向剖开,血肉哗啦如倾盆暴雨,四周再一次恢复可怕的死寂。
窈月捂住嘴,她又想吐了。
祭祀收回刀,身形难以察觉地晃了晃。他以刀驻地,稳住自身的同时,目光缓缓扫过高台下的每一人,很快就看到了人群中的窈月。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还在原地站着,没有虔诚跪伏的人。
窈月与高台上那个黑衣祭司的视线相触时,满腹的恶心顷刻间被灭顶的惊惧取代。
她很熟悉黑衣下露出的那双永远没有悲喜的眼睛,是宁彧。
窈月本以为宁彧看到她之后,会把她抓回王宅或者直接找个笼子把她关起来,没想到只是让侍从将她领到高台后的一顶白毡帐中。
帐内,宁彧已经除下了黑衣,也净了脸和手,但窈月一入帐,依旧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窈月在离帐门不远处停下,如以前一样恭敬行礼:“大人。”
宁彧似乎是累了,倚着凭几,声音沉沉道:“你来此作甚?”
窈月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答道:“闲来无事四处走走,不小心就走到了这里。”
“吓着了?”
“以前只听过,这是第一次亲眼见。”窈月抬起头咧了咧嘴,讨好得十分刻意,“原来舅舅还当祭司,真厉害。我今日又长见识了。”
许是因为隔得远,宁彧的话语听在窈月的耳朵里,竟带着些许无力:“祭司?刽子手罢了。献祭神明不过是给杀这些乌戎俘虏找的一个理由。”
乌戎?窈月恍然,难怪方才听不懂那人牲死前怒吼的话语,原来说的是乌戎语。
宁彧仿佛看穿了窈月的所思所想,语气毫无起伏道:“他诅咒我不得好死。他和他的族人会化作厉鬼,日日夜夜啃噬我的血肉。”
窈月怔了片刻,才意识到宁彧是在给她解释那人牲死前说的话,忙堆起笑容:“狗吠罢了,舅舅不必放在心上。就算是真来了一群鬼兵鬼将,舅舅照样能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宁彧没接下她的奉承,直接话锋一转:“裴濯最近在做甚?”
窈月脸上的笑容顿收,低头沉默。
“嗯?”
窈月长长地吸了口气,强行压下对宁彧出自本能的恐惧,抬头直视着他的眼:“以后与裴濯有关的事,您安排其他人去查吧。我……我不会再出卖他了。”说完,窈月就跪下以额触地,为表示决心,额头磕在地上的力气用上了七八分,以致于磕完脑子嗡嗡作响。
宁彧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小的身影,久久才吐出一句:“你的翅膀也硬了。”
窈月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更不敢起身,屏息等着宁彧对自己的宣判。
“你的这幅样子,过去的几十年里,我见过很多。后来,他们有生不如死的,有死不瞑目的,也有至死不悔的。”宁彧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诉说一段寻常的回忆。
宁彧从回忆里抽身,千钧重的目光压在窈月的背脊上:“你为了裴濯,不怕死了?”
窈月喉咙发紧,但依旧逼着自己开口:“怕,我怕自己死,也怕他死。所以,我想和他一起活着。求大人成全。”
宁彧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接下来的一句话,像是恶魔俯在窈月耳边的低语:“那你娘亲呢?”
窈月闭上眼,果然,终究逃不过。
“你应该能猜到,不日宸宫将有大事,无人能确保全身而退。若是那日,你娘亲和裴濯都落入濒死的险境,”宁彧微微朝窈月的方向探身,“你救哪个?”
这个问题窈月早已想过,毫不犹疑地答道:“自然是同生同死。倘若我不能把他们二人一起救了,那就一起死。”说完,又小声地补了一句,“还会拉您一起。”
宁彧闻言,陡然大笑起来,甚至笑得最后咳嗽不止。
窈月听得心惊,抬头望向宁彧,发现他因为剧烈咳嗽身子蜷缩着,完全不复往日高大压迫的身形,甚至透着佝偻病态。
原来杀神降世的大司马终究不是神,也是会老的。
窈月犹豫了片刻,还是从地上起身,小跑向桌案上的茶具,倒了杯温水,又接着小跑到宁彧身前,将杯盏递到他手边:“舅舅,喝点水吧。”
宁彧别过脸没有接,只是哑声道:“回去。但别忘了,宸宫中还有你娘亲。”
宁彧:裴濯和你娘亲同时掉水里,你先救哪个?
窈月:我不会水,硬要我救,那就拉上你,咱们四个一块死水里吧。[抱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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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国子监(一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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