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月抹黑走过幽暗的长长暗道,心里又慌又急,直到看到一个亮着微弱灯火的门洞,不假思索地就疾步跑了进去。
只一眼,她就认出巴掌大的屋室内,那张床榻上躺着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人。
“裴濯!”
窈月踉跄地扑到床前,不敢置信地看着床上这个手脚被捆缚却不断挣扎、嘴里塞着异物却时不时从喉咙里发出“嗤嗤”气声的人,颤声道:“他……他怎么了?为什么要绑着?”
正埋头收拾的江郎中见窈月进来,只是怔了片刻,就恢复平日里的面无表情:“蛊虫发作,最痛时胜过凌迟。如此是防他受不了痛自残自尽的,再熬两日就好。”
“蛊虫?”窈月回头,红着眼眶追问,“哪来的蛊虫?是何人害的他?”似乎只要得到个人名,她就要立即出去跟那人拼命。
江郎中看向裴濯:“他自个害的。”
窈月听了,脸上的怒意和杀气一点点收起,缓缓转过头去,既无力又心疼地看着脸侧青筋暴起、双眼紧闭眉头也紧皱的裴濯:“这就是你说的新方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江郎中将地上的瓷碗碎片清扫干净,又拧了一块湿布塞到窈月手里:“给他擦脸,或者说说话,分散他的心神。”
窈月接过湿布,哑着嗓子道了谢:“多谢您。”
江郎中抬眼瞅了瞅裴濯,窈月进来前,他还时不时因为疼痛哼哼两句,自从窈月进来后就一直强忍着咬牙闭眼。江郎中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当初自己选的,现在被人瞧见,知道丢人了吧,该。
窈月弯腰伏身,小心翼翼地拭去裴濯额上细密的汗珠,手腕内侧触到他急促而灼热的鼻息,像是被火舌燎过,她整个人一震,第一反应就是想将手收回来,但看到他因为难受而绷紧的下颚和毫无血色的双唇时,又硬生生止住了收手的动作。
“你为什么总是这般喜欢自找苦吃,自找罪受?清贵的翰林院不留,要去清苦的国子监。富贵繁华的京城不待,要来雍京这虎狼之地……”窈月喃喃说着,鼻子越来越酸,“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招惹我,非要招惹我们这些坏人恶人……我若是心再狠些,你早就没命了……你就是仗着我不忍心,回回受罪,回回都让我心疼……裴濯,你才是最大的坏人恶人!”
随着窈月尾音落下的,还有一滴滚烫的泪,正好滴在裴濯紧锁的眉心上。
食肉寝皮的剧痛似乎略缓了几分,裴濯的眼睫颤了颤,睁开了眼,布满血丝的眸子对上咫尺外窈月泪盈盈的眼。
窈月赶紧用手背抹了把眼睛,让模糊的视线重新变清晰,也将裴濯看得更清楚:“怎么了?是不是我吵到你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裴濯朝满脸关切的窈月,迟缓地摇摇头,又张了张塞了异物的嘴,从喉咙里溢出两个模糊破碎的音节,但窈月听懂了。
他在说:“别哭。”
原本擦干净的泪又在一瞬间涌上眼眶,窈月实在憋不回去,只能用手臂挡在眼前,抽噎道:“还不是……还不是因为你……你瞒着我吃苦受罪,还不许……不许我委屈吗?”
裴濯抬了抬胳膊,想和以前一样拍着她的后背安抚,但双手都被捆着,动弹不得,嘴里也因为塞着异物无法发出完整的语句,只能尽力偏头,碰了碰她撑在一旁的手腕,像是在道歉讨好。
窈月的手腕被他柔软的额发拂过,不止手腕上的那块皮肤痒,浑身上下都跟着痒了起来,忙将手挪开,用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瞪他:“你现在知道哄人了。躺好,别动。江郎中说你现在就跟被凌迟一样,我不知道凌迟有多痛……”
窈月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双手合握住裴濯的一只手:“来,你掐我的手,有多痛就掐多大劲……这样,我是不是就可以分担你的痛了?快,快试试。”
裴濯朝窈月蹙眉,表示不同意,但窈月当做没看见。他想把手抽回来,却反被窈月紧紧抓住。
“你不想掐我的手,那……”窈月眨眨眼,“是想掐我的脸?”
裴濯无法应付窈月的无赖,顾不上身上的痛,费力地转眼看向江郎中,想让他解围,却发现江郎中倒趴在后面的小桌上,似乎已经睡熟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只能再看向窈月。那双眼如幽暗里微动的星子,即便此刻蒙上了朦胧水气,依旧看得她心中怦然。
“好吧,不掐就不掐,只是握着总行了吧。以后不许再这样折腾自己了,听见没有?”
裴濯点点头,紧接着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袭来,并迅速漫向全身。
他咬牙闭上眼,继续沉默忍受着。
窈月见状,赶忙握紧他的手,却只能看着他痛得浑身痉挛,嘴角被咬得渗出了血,她无能为力。
窈月想起之前裴濯好些时,自己正是在跟他说话,便伏在他耳边,压下哭腔,低哑着嗓音道:“裴濯,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刚进国子监的时候,很多人都瞧不起我,说我是破落户,是克父克母的灾星……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吃亏和忍耐,但监规又不允许监生打架,于是我就跟他们比掰手腕,输的要挨赢的一巴掌……他们见我长得瘦弱,没多想就答应了,然后……每个人都被我扇成了猪头,还不敢向林司业告状,只说自己是吃多吃肿的……再之后,渐渐没人敢说我坏话了,但也没多少人愿意搭理我……你是国子监里第一个主动靠近我、帮我的,虽然别有所图,但……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没有作伪……我却不敢……以后,若是有以后,我也想这样不作伪地对你……可以吗?”
裴濯在窈月断断续续的话语里,紧皱的眉头略松了几分,颤抖抽动的身体也渐渐平复下来。他原本虚搭在窈月双手中的手指微微屈起,窈月立即回握住,知道这是他的答复。
他的答复是:“可以。”
窈月望着平静下来的裴濯侧脸,忽的伸出手,用手掌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一截下巴。许久后,她缓缓收回手后,眼眶更红了。
果然是你。
窈月咬唇,将哭声咽了下去,而后在床前蹲下,将湿漉漉的眼睛埋在裴濯的手心里。
小小的屋室内,有人在隐忍地啜泣,有人在沉默地忍受,有人则悄然抬头瞟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继续装睡。
窈月被江郎中唤醒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近在咫尺的裴濯的脸。
她惊怔地瞪大眼睛,发现自己居然就躺在裴濯身侧,他的一只胳膊枕在她的脑袋下,衣袖上湿了一大片,不知道是她的眼泪还是口水。
窈月被眼前的一切吓得跳了起来,江郎中则被她吓得吹胡子瞪眼。
窈月没有心思管江郎中,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床上探头瞅了瞅,见裴濯还闭着眼,才长长地舒出口气。
万幸,裴濯应该不知道。
江郎中刻意地咳了两声,引窈月朝他看过来,然后指了指头顶:“天亮了。”
见窈月还是一脸迷惑,江郎中只好再开口:“该用饭了。”
窈月尴尬地“哦哦”两声,又转眼看向裴濯,小声问:“他现在这样能吃些什么?汤汤水水方便入口些,但荤腥的更补体力。要不肉汤……”
“他什么都不能吃。”江郎中打断窈月,“你该去用饭了。”
“我还不饿……”
“我饿。”
窈月一滞,不舍得看了看裴濯:“那我去给您拿些吃食来,有劳您照顾他。”说着,又看了裴濯好几眼,才脚步踢踏地走出了屋室。
江郎中将矮凳搬至床边坐下,手指搭上裴濯手腕,悠悠吐出几个字:“胳膊麻了吧。一会儿给你扎两针。”
裴濯闻声睁开眼,看向江郎中的目光里歉意满满。
“腿感觉如何?”
裴濯试着挪了挪双腿,的确比之前要松快很多,朝江郎中点点头。
“脉象比昨日沉稳多了,明日应该就无碍。”江郎中诊完脉,要给裴濯的胳膊施针时,掠了一眼他衣袖上那大块的湿痕。
“下次让她睡你胸口上,胳膊就不会麻了。”
裴濯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江郎中又补了一句:“你用这嗜血蛊,是为了她?”
裴濯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没有丝毫动作表示,江郎中也没有追问,只在施针完毕起身离开时拍了拍他的肩。
裴濯偏头,目光落到被她依靠了一整晚的那条胳膊上。
他对她,远没有她以为的那样不作伪。
躺在这儿忍受嗜血蛊折磨的一天里,他幻想了无数次她寻着踪迹找过来,看到他时的模样。
事实也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她心疼、怜悯、愧疚,甚至将一直藏匿的真心向他露出了一角,是湿的、热的、沉甸甸的。
当戒备心甚重的她竟枕着他的胳膊睡着时,他既暗暗庆幸她终于愿意在他面前卸下防备,又忍不住卑鄙地期望,在最后做选择的时刻,她或许有微小的偏向他的可能。
让我们恭喜裴濯先生,在努力了一百章之后,终于要得到窈月往外拐的胳膊肘了\(^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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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国子监(一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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