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玻璃

一般人拥有属于自己的记忆,并且能够在身体长大后成功完整回忆起来的年龄大概在六到七岁,在此之前的记忆多数属于碎片化记忆,不过岑露漾不同,她的记忆来龙去脉更多一些。

上幼儿园的前一天需要集体体检,家里需要交钱,岑之绣等她的生身父亲晚上回来就告诉他需要交费,那天的出租屋灯光暗淡,没开灯的房间黑得仿佛是只张开深渊巨口的怪物,要吃掉所有人才会停歇风暴。

生身父亲个子很高,小小的岑露漾看不清他的面孔,浓重的烟酒臭味却足够让她辨认是谁。

大约是喝了不少酒,一听要交钱那男人就毫无征兆地发难,掐着岑之绣的脖子往铺着红白交织的针织坐垫的沙发上带,剧烈挣扎间,针织坐垫滑落在地,露出下面皲裂破碎的皮革。

男人的力气更胜一筹,绷直胳膊往死里掐她,膝盖直接跪在了她的双腿上,嘴里怒骂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又要钱又要钱,都是因为你个骚浪贱的臭娘们生了个赔钱货,从出生到现在没有一时一刻是不花老子钱的,老子今天就掐死你,掐死你们两个浪费老子钱的蠢货。要不是你们,老子早他爷爷的发达了,还用在这老鼠洞一样的出租屋里窝着?!”

无能的男人总想着将一事无成的原因迫切的推到别人身上,小时候有母亲推到母亲身上,长大有兄弟推到兄弟身上,结了婚推到妻子儿女身上,无魄力,无担当,无骨气,身为三无产品的男人懦弱如鼠,于是自小吹捧起来的虚荣自尊变成无需触碰就会碎掉的幻影泡沫。

家中承担家务繁琐事的人被彻底忽略,变成一项无性别的物品,他可怜脆弱的自尊心在亲眼所见岑之绣内外能够一把抓在手的能力,他无法掌控的恐慌感迫切的需要展示,巩固所谓“地位”。

手里针织的兔子娃娃被猛地扔到地上,小岑露漾一声不吭地冲出卧室门框,灵活地踩着沙发扑上去,抓着衣领,张大嘴巴就狠狠咬在男人耳朵上,用力之狠,任凭男人怎样尖叫捶打她的脑袋,她硬生生咬下一块肉来才被拽开。

脑袋止不住的晕眩恶心,满嘴血腥铁锈味,小岑露漾丝毫不惧地顶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怒瞪这个比自己大十几倍的庞然大物,小小勇气获取的第一块勋章是块窝囊男人的耳朵。

从来没有选择屈服过的岑之绣满眼血丝,她从沙发上爬起来抢过男人要举起来摔死的小岑露漾,躲到了角落,她蹲着直起后背将女儿护在身后,她的背影高大,仿若根永不弯折的修竹,她对疼痛难忍,半张脸是血的男人大吼,“房子的月租都是我付的,你喝酒抽烟的钱,也是我赚的。露露上幼儿园的消息我只是和你说一声,毕竟以后我们娘俩再也不会和你有关系了。”

“什么意思?”男人捂着脸和火辣辣剧痛丛生的耳朵,诧异地问。

岑之绣格外掷地有声地回:“我要和你离婚!”

没等男人喝醉生锈的脑子转过弯,岑之绣拉着小岑露漾干脆利落地离开了逼仄潮湿的地下室,地下室里昏暗看不清的黄色灯光犹如英雄功成名就,盛着夕阳回家,奔向幸福的终章。

那一刻,岑露漾清楚的感觉到身后某些东西被决绝的切断了,她们脱离了总是充斥着殴打抱怨脏话和臭味浓重,逼仄沉默的房子,男人捶打她脑袋的力气用的不小。

当天晚上她就开始发烧头晕,呕吐不止,岑之绣带她去了医院,跑上跑下做了整套的检查,诊断说是轻微脑震荡。

躺在新房子里唯一的一张床上,岑之绣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几乎是嚎啕大哭,眼泪似是场永不停歇的大雨倾盆而下,湿了小岑露漾胸口薄薄的布料,滚烫的温度烫穿尚且幼嫩的皮肉,深刻地沁入她颤颤巍巍的软芽心土里,岑之绣哭着说对不起她,没有保护好她,总是让她受太多太多不应该受的苦。

“妈妈,没关系啊。”小岑露漾用她稚嫩的声音说:“如果世界上有用生命换取幸福的魔法,我愿意换给妈妈。我想让妈妈幸福,想让妈妈不哭,想让妈妈永远不为钱的事情发愁。”

岑之绣抱着她的力气越来越紧,哭声却越来越弱,岑露漾觉得当时她一定是用这一刻坚持不住暴露在外的软弱交换了其他更有用的东西当做脊骨,因为自那以后岑之绣成功离婚,将她的姓改成“岑”,岑之绣再也没有哭过。

那次空荡荡的出租屋里说的三个愿望,让岑之绣彻头彻尾地把之前的狼狈不堪抛之脑后,带着年纪尚小的岑露漾头也不回地往大城市奔跑,她上的幼儿园是全托,从早到晚岑露漾是唯一一个不哭不闹的孩子,她知道岑之绣终于可以做自己了,她不该成为拽着岑之绣原地踏步的拖累。

后来岑之绣找到了新男友,这只是个开始,她没有再义无反顾地陷入婚姻,而是将岑露漾这个女儿的事实摆在明面上作为一项考验亮相给他们所有人看,过程中有隔几天就跑掉的,也有表示没事,尽职尽责做好继父该做的事情,对岑之绣做好完美男友该做的事情。

当然,岑露漾同样尽她所能表演好不惹麻烦的乖乖女儿角色,不会做让岑之绣难以取舍的事情。

由于岑之绣隔一年或一年半就会换座城市生活,岑露漾被带着天南海北的转学,她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习的跆拳道不得不在初二那年不小心锁骨骨裂后停止,那是她们母子二人第一次吵架。

狭窄的车厢里沉闷压抑,车外时不时响起滚滚雷声,左右两条车道堵得全都是车,时不时催促前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驾驶位上的岑之绣冷着脸,非常不理解她为什么非要坚持不懈地去学跆拳道这种暴力且打打杀杀的体育运动,“我说停止就是停止,你在医院的时候我已经和教练说过你以后不去了。”

“我就这么一个爱好,我坚持了这么多年,痛也痛过了,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不让我学了?”岑露漾不服气,情绪非常激动地喊:“你明知道下半年有个比赛我想去,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就掐断了一切?”

“那是你该去的比赛吗?你锁骨骨裂是一时半会儿能养好的吗?”岑之绣转头生气地瞪着副驾驶座位里的她,“一开始我就不打算让你学的,打来打去有什么好打的,得了奖又能怎么样?在这破道馆里打几场架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是吗?”

“跆拳道不是普通的打架!”岑露漾怒然反驳,想要继续学跆拳道的火气燃烧掉了某个恪守不变的闸门,她脱口而出,“你见过哪里打架是有来有回的吗?王卫军打人的时候会等你还手吗?”

被视作多年禁忌的名字一经出口,她头皮瞬间一紧,后背汗毛尽数炸开,心脏砰砰直跳。

掩盖多年的疮疤被岑露漾连皮带肉的撕扯开来,共同的鲜血横流下两个人都缄口无言,岑露漾不敢再看妈妈藏在鲜红血迹般的车尾灯光里的表情,她觉得那一定是种难以置信的悲痛,被女儿刺伤的难过,如果看清楚了,她会彻底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当中永生都要受此绝刑。

那是来自母亲痛苦的刀刃,是世界上最严厉的惩罚。

一时兴起想要保护妈妈不再受任何人拳头所迫的英雄梦被彻底连根拔起,岑露漾想道歉的话放在心口滚了又滚,想说出口的那刻,她总觉得太轻太轻,不足以抚平岑之绣的痛,所以来来回回之间变成黥面刑罚,时时刻刻提醒她不可违逆的责任。

接受岑之绣不再继续学跆拳道的安排,岑露漾按部就班地上学放学,见岑之绣的新男友,学会礼貌和察言观色,在不同环境中如何快速合群和拉近距离。

身边的环境人物是场潮起潮落的海水,来了又走,唯独岑露漾定在原地纹丝不动,宛若盏保持微笑的明灯,目送来来往往的人涌过来,随着时间再无声离去,她唯一的锚点就是岑之绣。

不知何时开始,岑露漾每次见到岑之绣身边的新男友总是会从心底泛出强烈的抵触,如同壶不停反复煮沸又熄灭的茶水,泡出沉甸甸且浓到发苦的深褐色,蒸腾出的滚烫湿气囤在心口,总是令她忍不住失去所有表情。

岑之绣不会停止筛选她想要的男朋友,只会古井无波地告诉她,“你可以不接受,我的事情不需要你过问,也不需要你允许。你只要看着,然后微笑。”

从此以后,岑露漾每次和他们见面就得硬生生削掉一层难过的面孔,竭力缩喉断舌,将那壶烫到足以烧心烂肺的茶水掩盖到死,最后长出新的微笑以应对。

再痛也不该影响妈妈。

直到跆拳道服再穿不上身,送的生日礼物得不到反馈,脆弱珍贵的“我爱你”都说不出口,岑露漾才恍然发觉,她们辗转各个城市里丢掉的东西不计其数,多到再也没有能力能够弥补天堑一样的沉默。

等回过神来,岑之绣已经独自漂浮过海,荡向了海中心的另一片大陆,她们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平静无波的眼,却摸不到对方温热正常的身体,脚下也找不到如何跨越千万丈深度的大海里的阳光大路,就这样面对面却分隔两地看着对方生活了许多年,中间的海究竟由什么组成,或许她们谁都不清楚。

当看到陈执弈可以一脚踹倒身材厚实的男生,动作很明显经过专业训练指导。

岑露漾不可避免地想到先前没放弃跆拳道的年纪里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当时的教练夸她是个好苗子,只要愿意跟着学,以后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自从平静地亲口告诉教练以后不想学了,没前途,她全部的自由就已经自愿流放天地之间,随风散去,不会收回。

收起手机,岑露漾圈住姚枳要转身的肩膀,对她亮了下手里的饮料和午饭,笑了起来,“走吧,回去教室吃饭。”

那,胸口为什么感觉到了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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