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回到了他自己家中。
熟悉的房间顶板，熟悉的毛毯和熟悉的气味，是那个只剩下一个人的家。
全身软绵绵的，身下的床板明明非常硬，现在也一点感觉都没有，他甚至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只有眼睛还在缓慢转动接受着目前的状况。
虽然确实在看，脑子却没有开展工作，视线的落点没有带来任何有意义的信息，他只是大致明白自己待在哪里，仅此而已。
人只要待在熟悉的环境就容易放松警惕，尤其是埃德蒙对于自己昏睡前的记忆十分模糊，大脑自动将令他感到不适的片段往下压，于是他现在就只是像只孵窝的母鸡一样懒洋洋地待在这里。
他迷迷糊糊地侧过脑袋盯着身上盖着的毛毯，是一直在用的深灰色毛毯，上面的图案早已看不清晰，闻起来已经有了一股灰尘的味道。
一直过了好久，他抬手时从手中掉落了什么东西，埃德蒙看过去——那是一枚鳞片，即使已经脱离本体，表面的光泽依旧存在，落在毛毯上无限吸引人的视线。
那些被压在脑海最底下的记忆一时间涌了上来，他想起自己去了海边，想起自己见到了莱加，想起自己得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也猜到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个人现在可能和他处在同一空间里。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盘旋着像是一击冲锤，让他所有的动作都像是故障了的机械一下，卡顿，缓慢。
埃德蒙扭头紧张地看向门口，那里莱加不知道站了多久，那双绿色的眼睛正平静地注视着他。
身上非人的部位依旧存在，尾巴在地面上轻轻拍打着，代替它的主人表达着情绪。
莱加只是立在房门口，他们之间还隔着一些距离，这段距离确保他不会受到伤害，也给予他接收现状的时间，但……不够。
埃德蒙喉咙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干渴，身体里的水分像是无故蒸发，他尝试发出声音缓解这种让人想要尖叫的不安氛围，张开唇瓣却只发出一声难听的嘶哑噪音。
他一把抓住那枚鳞片将其藏在毛毯之下，满是惶恐不安地看着对方，“莱加？”
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很轻，连他自己都恍惚地以为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发出声来。
埃德蒙不确定那人还待在陆地上的原因，海洋里的存在怎么能待在陆地呢？
莱加想要干什么？
布雷拉已经承受不了任何变故，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镇子，什么都不发达，连重一点的病都要跑去中央才有可能医治，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产业，唯一让人觉得好看一点的是中央出资建造的教堂，这里……就只是一个小小的镇子而已。
莱加看着床上的人情绪不断变动，那双眼睛害怕却不敢移开丝毫视线，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逐渐占据心头。
海上的日子无聊重复，在没有任何情感之前这种生活没有任何不对，但在他去了人类世界，对人类的情绪有了初步学习，他曾经经历习惯的一切都开始变得索然无味。
以前他只是看着眼前人的各种情绪，就像幼儿观察玩偶一样，随着自己的想法强行干扰埃德蒙的行动。
这就像去了一个陌生的地区生活，生物刚到达那里时一切都是陌生且危险的，本能会提醒他小心外面的一切事物，为了生存你就只能不断观察，可能脑海里什么都没想，可能也会有一定的判断。
一切未知的存在都有威胁，当你还未踏入，眼前就只是简单的认知，对你构不成任何困扰，可一旦你踏入了那个规定的范围，你就必定会受到影响。
莱加现在的心情就很奇怪，他想看见的人就在眼前，这是一件好事，当然前提是无视他不断颤抖的身体，和满是不安恐惧的眼睛。
埃德蒙在害怕，那头金色的头发柔顺地搭在脖颈上，蹙着眉头，抿着唇瓣，十分明显的情绪外露，莱加对此束手无措。
他一直都知道埃德蒙的恐惧，以前清楚但无视掉了，因为那对他来说不重要。
现在……
莱加的指甲抠入门缝的木屑里，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好呢，他的人类看上去像是在海面上被飞鱼拉入水中的海鸟，浑身湿漉漉的惊慌挣扎。
埃德蒙见对方一个劲儿盯着自己，沉默不语的注视总是让人心惊胆战，他原本就摸不清这家伙在想什么，现在连交流都不屑了吗？
“你不回去吗？”总要有人打破沉默，埃德蒙抓住手中的鳞片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莱加躲开视线，从嘴里冒出一个字，“饿。”
*
夜晚降临，艾登从房间出来发现没有看见埃德蒙的身影，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正在准备晚餐的帕西娅，“埃德蒙一直没回来吗？”
“他不是在房间待着吗？”
艾登轻轻啧了一声，去埃德蒙房间里找人，打开门里面却是空无一人。
“他说去海边转转，那片海滩还能让他迷路不成？”艾登有些郁闷地吐槽着，埃德蒙都那么大的人怎么还跟艾莉一样出去玩就不知道回家了。
帕西娅看着艾登发牢骚的样子，无奈微笑，“行了，你去找找。”
艾登出门时街巷里依然一片黑暗，周围都是模糊的影子，艾登先去了海滩，虽然他不认为埃德蒙这么晚了还会在海滩。
海水在太阳落山以后不再如白天一般蔚蓝清透，而是和周围一样泛着深沉的黑色，艾登沿着那条路看了一眼，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边埃德蒙坐在外面椅子上，看着莱加带回来的那几条鱼，时间逐渐过去它们也从刚开始的挣扎，到现在已经失去活力变成一条死鱼。
埃德蒙看着血淋淋的死鱼，脸色唰一下变得极为难看。
自己只是晚了一点时间出门，在路上走了半程就被莱加一把扛了回来，当时莱加忽然说饿，那场对话最后也就那么奇怪的结束了。
他看着对方转身离开，以为莱加是准备回海里，那时候还悄悄松了一口气，现在看来他松懈得太早了。
莱加感受不到埃德蒙内心的抗拒，将那条死去的鱼拿起来放到他面前，“食物。”
强烈的鱼腥味被吸入鼻腔，埃德蒙捂着鼻子将莱加的手推开，皱着眉忍受着不断翻滚的胃部，“快拿开。”
这几条鱼随着放置的时间变长，散布在空气中的味道也越发浓烈，莱加瞥了一眼正皱眉的埃德蒙将手里的鱼又放了回去。
他以为这是一种缓和气氛的方式，在岛屿上的那几天，埃德蒙的情绪不稳定且不想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说自己饿了。
莱加的听力很好，他能判断出在埃德蒙说饿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有这个生理需求，人类的想法总是反复且多变，他便自行判定为其他需求。
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是那样。
埃德蒙刚说完刚才的话就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很不好，对面莱加已经转过身看不见表情，不过就算对上脸他也看不出什么来，现在这种情况让他感到很烦躁。
这个时间他应该跟艾登帕西娅他们共进晚餐，而不是站在自己落满灰尘的家里，和一个非人存在对峙。
“我很感谢，莱加，刚刚只是有点激动，在这儿等会好吗？”
“我去处理食物。”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态度才算合适，埃德蒙干巴巴说了两句就去了厨房。
艾登走到埃德蒙门前，瞧着里面微弱的灯光无奈扶额，他猜到埃德蒙会在这里，只是映在窗户上的人影不只有埃德蒙，还有一个人，个子看起来比戴维斯还高上许多。
艾登想不知道这个时候出现在埃德蒙家中的人会是谁，出于担心他还是敲响了大门，屋内一点声响也没发出，要不是艾登已经看见里面亮着的光，就要被骗过去了。
“埃德蒙！快回答我！”艾登皱着眉又敲了一阵，他发现今天一直在为埃德蒙敲门，而且总是没有人回应。
莱加站在门口正准备将门打开，但埃德蒙很快跑出来制止了他的动作。
埃德蒙没想到艾登会找过来。
平时他可能早就开心地将门打开，可现在莱加在这里，一个说不上是人的生物同他出现在一起，埃德蒙不知道怎么向艾登解释。
埃德蒙拉着莱加打开蕾娜的房间将他推了进去，压低声音对他说道：“别出声，别出来。”
也不管莱加到底有没有明白就将房门关上了，敲门声再次响起，埃德蒙紧张地走过去深呼吸了几次才将房门打开。
“你怎么过来了，我没事的不用担心。”
埃德蒙脸上的笑容僵硬且刻意，他看着面前满是困惑的艾登上前一步挡住他向里面扫视的目光。
“你家里还有谁？我怕你在那片海滩迷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艾登说到这个眼中又带上了明显的调侃，他看着堵在门口的埃德蒙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埃德蒙紧张的后背开始流汗，但还是笑着同艾登打趣，“就我一个人，我都多大了不用担心。”
“不让我进去坐坐吗？”艾登看着埃德蒙脸上的表情有些好笑地提议着，但埃德蒙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手放在门框上没有半分移动。
“下次吧，我最近就不过去了，现在外面不安全，你快回去。”埃德蒙说完着急地看着艾登，脸上虚假的笑容都快要维持不住了。
艾登深深看了他一眼，这小子总是不擅长骗人，不过安全就好。他抬起手往埃德蒙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听到发出的闷响声，原本糟糕的情绪才好了一些。
“行，我走了，有事找我。”
确定艾登走远以后埃德蒙才松了口气，捂着发疼的脑门又往外面看了一眼才将门关上，艾登临走时的笑容让他感到不安，总感觉艾登已经知道了他的欺骗。
埃德蒙站在门口想不出解决方法只能放弃思考，转身，身后的房间静悄悄的，莱加果然如他所说的那般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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