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客船那斑驳的船身终于在一片陌生的、笼罩在灰色天幕下的简陋码头靠岸时,船上的人们如同潮水般涌出底舱,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知前路的茫然,踏上了北海的土地。
空气里弥漫着与伟大航路前半段截然不同的、更加凛冽潮湿的咸腥气息,风也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能穿透单薄的衣衫,直侵骨髓。这里的气候,似乎与它"北海"的名字一样,带着一种天然的冷硬与严酷。
多弗朗明哥第一个踏上码头的木板,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胸腔中积郁了数日的污浊与憋闷全部置换出去。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碧蓝色的眼睛里,之前的狂怒和虚空似乎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内敛、也更加冰冷的锐利,像打磨过的寒冰。他环顾着四周——杂乱堆放的货箱、粗糙木质结构的房屋、穿着厚实破旧衣物、面容被海风和劳碌刻上痕迹的行人——眼神里不再有最初的极度厌恶,而是一种审视般的、评估似的冷静。
霍名古圣搀扶着虚弱不堪、几乎无法独立行走的妻子走下舷梯。母亲用一条薄毯紧紧裹住自己和怀里的尤里,依旧无法抑制那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声都让她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罗西南迪小脸依旧没什么血色,脚步虚浮地跟在后面,紧紧拉着父亲的衣角,棕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陌生、阴冷环境的恐惧。
他们这一行人,衣衫虽然不算褴褛,但风尘仆仆,面色憔悴,尤其是病弱的母亲和年幼的孩子,在这片以坚韧和粗犷著称的土地上,显得格外突兀和脆弱,引来了码头工人和零星路人或好奇或冷漠的一瞥。
"先……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霍名古圣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他紧了紧扶着妻子的手,另一只手摸了摸腰间那个几乎空瘪的钱袋,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忧虑。理想主义的火花,在经历了航行的磨难和眼前这萧瑟的景象后,似乎只剩下一点微弱的余烬。
他们离开了喧闹的码头区,走进了这个看起来规模不大、似乎以渔业和少量贸易为主的小镇。街道是泥泞的,两旁是低矮的、饱受风雨侵蚀的木屋或石屋,偶尔有几家店铺,招牌也显得陈旧而毫无生气。这里的居民看向他们的目光,大多带着一种疏离的、见怪不怪的漠然,或者是一种隐约的、对陌生外来者的警惕。
寻找住处的过程依旧不顺利。霍名古圣试图询问,但他的语气和用词,在这个务实甚至有些粗鲁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要么得到的是不耐烦的挥手,要么就是带着怀疑的打量,以及明显高于常价的租金报价。
多弗朗明哥始终沉默地跟在后面,观察着父亲一次次笨拙的尝试和失败。他的嘴角偶尔会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讥诮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蹩脚表演。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出言讽刺,但这种沉默的注视,反而更让霍名古圣感到压力和无地自容。
最终,在镇子边缘,靠近一片散发着腥臭味的废弃渔网堆积地的地方,他们找到了一间几乎被遗弃的、屋顶漏风、墙壁开裂的破旧木屋。屋主是一个眼神浑浊、满身酒气的老头,几乎是以施舍般的价格,将钥匙扔给了他们。
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腐朽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屋内空空荡荡,只有几张缺腿少角的破桌椅,角落里堆着些不知名的垃圾,地面是夯实的泥土,潮湿而冰冷。唯一的窗户没有玻璃,只用几块破木板胡乱钉着,遮挡不住外面灰暗的天光,也阻挡不了寒风的入侵。
罗西南迪站在门口,看着这比船上底舱还要不堪的环境,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母亲看到这景象,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喘不上气,脸色灰败。
霍名古圣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麻木的接受。"……先收拾一下吧,总比露宿街头好。"
多弗朗明哥第一个走进屋里,他无视了脚下的污秽,径直走到屋子中央,环视了一圈,然后冷冷地开口,声音在这空旷破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就是你带我们来的‘真实’?父亲。" 他没有看霍名古圣,语气平铺直叙,却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具杀伤力。
霍名古圣身体一颤,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开始动手,试图将一张稍微完好的桌子扶正。
接下来的几天,是更加具体和残酷的生存挣扎。
食物是首要问题。霍名古圣带着所剩无几的贝利,去镇上购买最基本的黑面包、一些最便宜的、快要变质的鱼干和少量土豆。多弗朗明哥这次没有置身事外,他沉默地跟着父亲一起去,看着他如何因为不熟悉物价而被奸商坑骗,如何因为看起来"好欺负"而被插队、被短斤少两。多弗朗明哥没有像以前那样冲动地发作,他只是冷冷地看着,记下那些人的面孔,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冻结、硬化。
有一次,一个身形粗壮的鱼贩在找零时,故意少给了几个贝利,还态度恶劣地推搡了霍名古圣一下。霍名古圣踉跄着,还想理论,多弗朗明哥却突然上前一步,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眼,用那双冰冷的、仿佛没有任何人类感情的碧蓝色眸子,死死地盯住那个鱼贩。
那鱼贩起初还不以为意,骂骂咧咧地回瞪,但几秒钟后,他脸上的横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竟然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目光,嘴里嘟囔着晦气,不情不愿地将少给的贝利补上了。
回去的路上,多弗朗明哥依旧沉默。霍名古圣看着他,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看什么?"多弗朗明哥头也不回,声音冷淡,"指望他们发善心吗?只有让他们怕你,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们才不敢肆意妄为。" 这是他总结出的,在这个世界生存的第一条法则。
霍名古圣哑口无言。
住所的修缮同样艰难。漏风的屋顶和墙壁需要修补,他们买不起像样的材料,只能去捡拾一些别人丢弃的木板、破帆布和干草。霍名古圣笨手笨脚,缺乏这方面的技能。多弗朗明哥却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能力和动手能力,他观察着镇上其他人如何修补房屋,然后回来,默不作声地、用他那双尚且稚嫩却异常灵活的手,尝试着将木板钉在漏风最厉害的地方,用破帆布和干草堵塞缝隙。虽然粗糙,但至少挡住了一部分寒风。
他没有要求罗西南迪帮忙,罗西南迪也只是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看着哥哥忙碌,眼神怯怯的。尤里则被母亲尽量安置在相对避风的角落,用他们仅有的、单薄的行李垫着。
母亲的病情没有丝毫好转。北海阴冷潮湿的天气,破屋的寒气,以及营养不良,都在加剧她的痛苦。咳嗽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剧烈,有时甚至会咳出血丝。她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窝发青,呼吸都变得急促而困难。霍名古圣心急如焚,却连请医生看病的钱都拿不出来,只能去野外寻找一些可能具有止咳作用的普通草药,熬成苦涩的汁水喂给她,效果微乎其微。
多弗朗明哥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看着父亲无能的焦急,脸上的线条愈发冷硬。他外出寻找食物和修补材料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回来,身上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的血腥气,或者口袋里会多出几个来路不明的贝利,或者一小块干净的、适合病人吃的白面包。他从不解释,霍名古圣也不敢多问,只是沉默地接过,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尤里清楚地知道,多弗朗明哥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一种黑暗的、暴力的、游离在规则之外的方式,试图支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他心中那条"家人"与"外人"的界限越来越清晰,为了"家人"的生存,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对"外人"出手。他正在从一个愤怒的、迷茫的男孩,迅速蜕变成一个危险的、信奉丛林法则的狩猎者。
一天傍晚,多弗朗明哥回来得特别晚,身上沾满了泥污,嘴角有一小块淤青,但他手里却拿着一小包用干净油纸包着的、散发着淡淡药香的药材。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熬药的破瓦罐前,生火,将药材放进去,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霍名古圣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又看了看病榻上昏睡的妻子,终于忍不住,声音哽咽地开口:"多弗……你……你从哪里……"
多弗朗明哥打断了他,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得像北海的海水:"能治病就行。问那么多有什么用?" 他顿了顿,背对着父亲,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的嘲弄,"难道要靠你的‘道理’,去感化药铺老板把药送给我们吗?"
霍名古圣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儿子那虽然稚嫩却已显露出棱角的侧脸,看着他那双在火光映照下、仿佛凝结着寒霜的碧蓝色眼睛,一股彻骨的寒意,比北海的寒风更冷,瞬间席卷了他全身。他意识到,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天龙人的身份和优渥的生活,他正在失去他的儿子,那个曾经虽然骄傲但尚且会对他露出依赖神色的长子。
尤里躺在母亲身边,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破屋外,北海的寒风呼啸着,穿过木板的缝隙,带来刺骨的冷意。屋内,火光跳跃,映照着多弗朗明哥冰冷而坚定的侧影,霍名古圣绝望而佝偻的背影,罗西南迪恐惧而茫然的小脸,以及母亲病弱痛苦的睡颜。
这个家,在北海的寒霜中,正以一种不可逆转的方式,分崩离析。而多弗朗明哥,这个年仅八岁的孩子,正被迫用他尚未坚实的肩膀,扛起生存的重担,并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速度,滑向那早已为他准备好的、黑暗的王座。尤里的碧蓝色眼眸中,倒映着这残酷的一切,平静之下,是深深的凝重。她知道,更严峻的考验,或许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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