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凋零

北海的冬天,像一头沉默而贪婪的巨兽,用它冰冷潮湿的吐息,一寸寸地蚕食着这片土地上残存的温暖与生机。破旧木屋的缝隙里,寒风如同无形的刀刃,持续不断地切割着屋内稀薄的热气。霍名古圣捡拾来的、那些半干不湿的柴火,在简陋的石砌灶坑里冒着浓烟,挣扎着散发出有限的热量,却始终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母亲的状况,如同屋外日渐凋零的草木,急转直下。咳嗽已经不再是间歇性的,而是变成了持续不断的、撕心裂肺的痉挛,每一次发作都仿佛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她的呼吸变得像破风箱一样艰难而嘶哑,脸颊凹陷得吓人,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蜡黄色,眼窝深陷,那双曾经温柔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痛苦和浑浊。多弗朗明哥带回来的那些药材,如同杯水车薪,只能勉强缓解片刻的痛苦,却无法阻止生命之火的迅速黯淡。

霍名古圣几乎不眠不休地守在她身边,用破旧的布巾蘸着冰冷的清水,擦拭她滚烫的额头和干裂起皮的嘴唇。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曾经理想主义的光芒早已熄灭,只剩下一个男人面对挚爱即将逝去时的无助与恐慌。他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从死神的镰刀下唤回。

罗西南迪蜷缩在离母亲最远的角落,用破毯子紧紧裹住自己,只露出一双因为恐惧而睁得大大的棕色眼睛。他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听着那令人心悸的咳嗽声,小小的身体不住地发抖,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声音,仿佛害怕任何声响都会加速某种可怕事情的发生。

多弗朗明哥变得愈发沉默,也愈发频繁地外出。他回来时,身上常常带着更明显的伤痕和淤青,有时是新的,有时是旧的叠加在一起。他带回来的东西也渐渐不再局限于食物和药材,偶尔会有一些明显不属于这个贫困家庭的、稍微值钱点的小物件,或者稍微厚实一点的旧衣物。他从不解释,只是沉默地将东西放下,然后要么去修补永远也补不完的屋顶和墙壁,要么就坐在门口,望着外面灰暗的天空和飘落的冰冷雨夹雪,背影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岩石。

尤里能清晰地“感觉”到多弗朗明哥内心那如同风暴海洋般的剧烈翻腾。愤怒依旧存在,但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所覆盖。他对父亲的无能充满了鄙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仇恨,而母亲日益逼近的死亡,更像是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他能做的,就是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去抢夺、去争斗,用外界的伤痛来麻痹内心的痛苦,并以此来证明,至少他,没有像父亲那样软弱地等待命运的安排。

有一次,他带回来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带着绒毛的皮料,似乎是想要给母亲垫在身下,隔绝一些地面的寒气。当他走近病榻时,母亲正好从一阵剧烈的咳嗽中缓过气来,微微睁开眼,看到了他脸上新鲜的擦伤和淤青。她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心疼,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去触摸他的脸颊,气若游丝地说:“多弗……我的孩子……别……别再受伤了……”

多弗朗明哥的身体猛地僵住了。他看着母亲那只枯瘦如柴、布满冻疮的手,碧蓝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冰封的面具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流露出底下属于一个八岁孩子的、深藏的恐惧和悲伤。但他迅速别开了脸,避开了母亲的触碰,声音生硬地打断了她:“别管我!你好好躺着!” 他将皮料塞到父亲手里,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再次冲出了木屋,消失在寒冷的暮色中。

尤里看到,在他转身的刹那,那碧蓝色的眼底,似乎有某种湿润的东西,被他强行逼了回去。那一刻,尤里明白,多弗朗明哥并非没有感情,他只是用一层又一层的冰冷和坚硬,将自己那颗同样会痛、会害怕的心,牢牢地封锁了起来。母亲的关心,对他而言,或许比外界的伤害更让他难以承受,因为那会提醒他自身的无力,提醒他即使他如此努力,可能依旧无法留住他想留住的人。

霍名古圣握着那块还带着儿子体温的皮料,看着儿子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病榻上重新陷入昏睡、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的妻子,巨大的悲痛和自责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在破败的木屋里低低回荡。这个曾经怀揣着让家人获得“真正幸福”梦想的男人,此刻正被现实碾压得粉身碎骨。

那一夜,格外漫长,也格外寒冷。

母亲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间隔也越来越长。偶尔清醒时,她的目光会缓缓扫过守在身边的霍名古圣,掠过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罗西南迪,最后,总是会落在门口的方向,仿佛在期盼着那个金色头发的、倔强身影的出现。但多弗朗明哥那一晚没有回来。

天快亮的时候,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更甚。母亲忽然回光返照般,精神好了一些,她努力抬起手,握住了霍名古圣的手,嘴唇翕动着,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照……照顾好……孩子们……对不……”

那个“起”字,最终消散在了她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息中。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眼睛缓缓闭上,脸上那长期被病痛折磨的痛苦皱纹,似乎终于舒展开来,只留下一种彻底的、令人心碎的平静。

木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霍名古圣呆呆地看着妻子安详却毫无生气的脸,仿佛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几秒钟后,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哀嚎,猛地扑倒在妻子身上,紧紧抱住那已经冰冷的身躯,放声痛哭起来,哭声凄厉而绝望,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罗西南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父亲的哭声吓呆了,他愣愣地看着,然后“哇”地一声,终于爆发出了积压已久的、惊天动地的哭喊,一边哭一边朝着母亲的方向爬去,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得不敢靠近,只能无助地在地上哭泣。

尤里静静地躺在原本属于母亲的位置旁边,感受着那生命消逝后留下的冰冷与空洞。她能“感觉”到霍名古圣那崩溃的悲伤和罗西南迪纯粹的恐惧。她知道,这个家庭最重要的维系之一,断裂了。

就在这时,木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身寒气、金发被融化的雪水打湿、显得更加凌乱的多弗朗明哥走了进来。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小瓶据说对肺部有好处的昂贵糖浆。

然后,他看到了屋内的一切。

父亲的崩溃,弟弟的嚎啕,以及……母亲那安详得刺眼的睡颜。

多弗朗明哥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他脸上的所有表情,无论是平日的冰冷,还是偶尔流露的凶狠,都在那一刻凝固、碎裂,然后褪去,只剩下一种空茫的、仿佛连灵魂都被抽走的空白。他碧蓝色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母亲毫无生气的脸庞,手中的糖浆瓶“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粘稠的液体和玻璃碎片四溅开来,散发出甜腻而讽刺的气味。

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冰雕。没有哭,没有喊,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只有那双眼睛,如同骤然间被投入绝对零度的深海,所有的光芒、所有的情绪,都在瞬间被冻结、湮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

霍名古圣的哭声,罗西南迪的哭喊,似乎都离他无比遥远。

尤里看着多弗朗明哥,看着他那双彻底失去光彩、仿佛连最后一丝人性温暖都随之熄灭的眼睛,心中凛然。她知道,有什么东西,随着母亲的离去,在多弗朗明哥的心里,彻底地、永久地死去了。

寒霜,终究还是带走了这片土地上,最后一点微弱的温暖。而剩下的,只有彻骨的冰冷,和在那冰冷中,即将破土而出的、更加黑暗与疯狂的东西。母亲的凋零,如同一个残酷的仪式,为一个恶魔的最终诞生,献上了最后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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