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下葬的过程,简单到近乎残忍。
霍名古圣用最后一点钱,买了一口最薄的白木棺材,在镇子边缘一处荒草丛生、鲜有人至的公共墓地,亲手挖了一个浅坑。没有仪式,没有悼词,只有呼啸而过的北风,如同无声的挽歌。罗西南迪哭得几乎脱力,被父亲半抱半扶着,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抖得像一片叶子。
多弗朗明哥自始至终都站在几步之外,冷眼看着这一切。他没有流泪,没有表情,甚至连站姿都没有丝毫改变。金发被风吹得凌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那双仿佛凝结了北海万载寒冰的碧蓝色眼眸。当泥土一点点覆盖上那口薄棺时,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被埋葬的只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只有尤里,因为被霍名古圣用破布勉强裹着抱在怀里,离得足够近,才能看到当最后一锹土落下时,多弗朗明哥那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甲是如何深深地陷进掌心的皮肉里,留下几个新月形的、渗着血丝的痕迹。那是他唯一泄露出的、与内心死寂不符的迹象,但也迅速被寒冷冻结。
回到那间更加冰冷、仿佛连最后一丝生气都被抽走的破木屋,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霍名古圣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眼神空洞,行动迟缓,常常对着空荡荡的角落发呆,或者无意识地抚摸着妻子曾经躺过的地方,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和偶尔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他试图承担起照顾剩下两个年幼孩子的责任,但那种心力交瘁的悲伤和根深蒂固的无能,让他连生火、准备最简单食物这样的事情都做得磕磕绊绊。
罗西南迪变得更加沉默和胆怯,他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常常蜷缩在尤里旁边,抱着膝盖,大眼睛里充满了未散的恐惧和对眼前一切的茫然无措。他偶尔会偷偷看向多弗朗明哥,眼神里带着一丝依赖和祈求,但每次接触到哥哥那冰冷无波的眼神,就会立刻受惊般地低下头。
而多弗朗明哥,则像换了一个人。
母亲的死,似乎抽走了他身上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犹疑和脆弱。他变得更加寡言,行动却愈发果决、迅捷,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残忍的冷静。他不再等待霍名古圣那效率低下的安排,而是直接接管了这个残破家庭的生存主导权。
他开始更长时间地外出,归来时,带回的东西也更有“价值”——不再是零星的食物,而是足够几天消耗的黑面包、鱼干,甚至偶尔会有小块的、不知道来源的肉干。他依旧会受伤,有时是手臂上新增的刀痕,有时是额角的淤青,但他处理伤口的方式粗暴而熟练,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磨损。
他对霍名古圣的态度,也彻底降至冰点,甚至可以说,是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某种冰冷的恨意。当霍名古圣试图过问他带回的东西,或者用虚弱的声音提醒他注意安全时,多弗朗明哥往往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予,或者只是用一句冰冷刺骨的话将他堵回去:
“管好你自己就行。”或者,“如果不是你的愚蠢,母亲根本不会死在这里。”
这样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一次次扎进霍名古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他张着嘴,脸色惨白,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颓然地低下头,承受着这来自亲生儿子的、带着事实依据的审判。他曾经的理想,如今成了害死妻子的原罪,也成了儿子憎恨他的理由。这个认知,比北海的寒风更让他感到冰冷刺骨。
尤里清晰地“感觉”到,多弗朗明哥对父亲的恨意,并非单纯的迁怒。那是一种基于最直观、最残酷现实的逻辑推导——是父亲的决定,让他们离开了玛丽乔亚;是父亲的无能,让他们陷入如此绝境;是父亲的“软弱”和“天真”,最终导致了母亲的病重和死亡。在多弗朗明哥那套正在迅速成型、以“力量”和“结果”为唯一准则的价值观里,霍名古圣是失败的、可鄙的,甚至是不配被称为“父亲”的。
有一天,多弗朗明哥带回了一块质地还算不错的、厚实的羊毛毯。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毯子扔给了蜷缩在角落的罗西南迪和尤里所在的位置。
“裹上。”他命令道,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
罗西南迪怯生生地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毯子,小声说了句:“谢谢……多弗哥哥。”
多弗朗明哥没有回应,转身就去检查那永远也修补不完的漏风墙壁。
霍名古圣看着这一幕,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继续对着冰冷的灶坑发愣。他身上那件原本还算体面的外套,如今已经脏污不堪,袖口磨破了也没有修补,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被生活彻底击败的颓丧气息。
夜晚,是多弗朗明哥“授课”的时间。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沉默地坐着,而是会开始对罗西南迪说话,用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冰冷而笃定的语气。
“罗西,记住,”他看着跳动的、微弱的灶火,火光在他冰冷的碧蓝色眼眸中闪烁,却点不燃任何温度,“眼泪和哀求,在这个世界上是最没用的东西。它们只会让欺负你的人更高兴,让看你笑话的人更满足。”
罗西南迪抱着膝盖,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小声问:“那……那该怎么办?”
多弗朗明哥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弟弟,声音低沉而清晰:“变得比他们更狠,更强大。让他们怕你。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去,才能得到你想要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残酷的嘲弄,“就像父亲那样,空有所谓的‘善良’和‘理想’,结果呢?他连自己最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
霍名古圣坐在不远处,听到这些话,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将脸埋得更深,却没有勇气出声反驳。
罗西南迪看着哥哥那冰冷而坚定的侧脸,又偷偷瞥了一眼颓丧的父亲,小小的眉头紧紧皱起,脸上充满了困惑和挣扎。他本能地觉得哥哥的话有些可怕,但眼前活生生的悲惨现实,又似乎印证着哥哥的说法。
尤里安静地听着,裹在厚厚的羊毛毯里,感受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她知道,多弗朗明哥不仅仅是在对罗西南迪说,更是在对他自己进行着心理强化。他在用这种方式,一遍遍地确认自己新信仰的正确性,并将这种黑暗的生存哲学,灌输给身边尚且懵懂的弟弟。他在构建一个只属于他理解的、“正确”的世界观,并将自己置于这个世界的中心。
这个家,已经名存实亡。霍名古圣失去了精神支柱和家庭权威,成了一个沉浸在悲伤和自责中的空壳。罗西南迪在恐惧和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中摇摆。而多弗朗明哥,这个年仅八岁的孩子,正用他冰封的心和燃烧的恨意,强行支撑着这个破碎家庭的残骸,并以其为核心,开始凝聚一股危险而黑暗的力量。
尤里望着多弗朗明哥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冷硬和早熟的侧影,碧蓝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知道,母亲的死,并非苦难的结束,而是一个更黑暗时代开启的序幕。多弗朗明哥,这个未来的“天夜叉”,他内心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情,已然随着母亲一同被埋葬在了北海冰冷的冻土之下。剩下的,只有对世界的恨,对力量的渴求,以及那即将席卷一切的、疯狂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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