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夏末午后,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
林夏站在SBS电视台大楼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包粗糙的背带。
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也映出她此刻的样子:米色棉麻衬衫,深蓝修身牛仔裤,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沉静的眼眸,像秋日里敛了光的湖面,唯有专注时,眼底才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包里装着她的未来:首尔大学纪录片制作专业的硕士文凭复印件,以及毕业作品《匠人的最后一炉火》的获奖证书。
今天,是她进入名导朴东日团队实习的第一天。
一个珍贵的机会,一个全新的起点。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朴导的办公室弥漫着旧纸张、咖啡和电子设备散热混杂的气息。墙上贴满纪录片海报和潦草的分镜草图。
朴东日导演头发花白,眼神却如鹰隼,他快速翻看林夏的简历。
“林夏?李教授的高徒?”他抬头,语气带着审视,“片子我看过,镜头有温度,沉得下去。不错。”
他将一份文件推过桌面,“来得正好,新项目缺人手。纪录片《十年后的我们》,重启企划。”
林夏双手接过文件。
白色封面上是简洁的黑体字标题,下面一行小字:“追溯《全校第一与倒数第一的日常》主角的十年轨迹。”
“十年前我们拍的校园纪录片,主角是国延秀和崔雄——一个全校第一,一个倒数第一。片子当年小火过,最近不知被谁翻出来传到网上,又爆火了。”朴导点了点文件,“台里决定趁热打铁,把他们找回来,拍一部续集,记录他们现在的生活、变化。”
林夏的心跳微微加速。
她记得那部纪录片。高中时在电视上看过片段,两个截然相反的少年少女在镜头前碰撞出的火花,真实得让人发笑。
“这个项目,”朴导朝门外提高声音,“由志雄负责执导!志雄!过来认领你的新助理!”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瞬间带来一种沉静的气压。
他穿着深灰色棉质T恤和卡其色工装裤,身形挺拔却带着常年扛机器的瘦削感。深棕色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显得克制而薄。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看过来时带着职业性的专注穿透力,仿佛瞬间能锁定焦点,可在这层专注之下,却沉淀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疏离,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便携摄影机,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有薄薄的茧。
金志雄。
林夏看过他的作品,冷峻、客观,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感。
此刻的真人,比任何影像资料里都更…疲惫。
“林夏xi,首尔大高材生,李教授推荐的。”朴导的介绍简洁明了,“你团队不是一直喊缺人吗?好好带,别浪费好苗子。”
金志雄的目光落在林夏身上。
那目光是直接的,带着一种评估镜头前拍摄对象是否合格的审视感。
他点了点头,声音不高,有些低沉,带着点熬夜后的沙哑:“金志雄。欢迎。十分钟后,一号会议室项目会。”
没有多余的寒暄,言简意赅,甚至显得有些冷淡。
“是,金志雄导演nim。我会努力。”
林夏微微鞠躬,声音平静无波。
项目会议室的冷气开得很足。
团队成员除了导演金志雄和新人林夏,还有年轻的助理PD郑彩兰,以及一位经验丰富、眼神锐利的李允熙企划。
墙上投影仪嗡嗡作响,亮起的光束里,是十年前《全校第一与倒数第一的日常》的片段。
画面里,19岁的国延秀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带着坚毅且充满毫不妥协的斗志。
她对着镜头,言语间对身边那个趴在课桌上睡得天昏地暗、一脸“人生与我无关”表情的崔雄,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
“他?他就是个会呼吸的笨蛋。”
而19岁的崔雄,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被吵醒时慢半拍地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向国延秀。
两人之间无形的火药味,隔着十年的时光和冰冷的屏幕,依然清晰可辨。
“啧啧,谁能想到呢?”李企划抱着手臂,语气带着过来人的唏嘘。
“当初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的这两位,纪录片拍完就偷偷谈了五年恋爱,又分手五年,现在老片子还能翻红。缘分这东西,真是打不死的蟑螂,生命力顽强。”
金志雄坐在主位,沉默地看着投影上跳动的光影。
他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笔。
当画面切到十年前拍摄杀青的那天。
大雨滂沱,简陋的凉亭下,两个浑身湿透的少男少女背对背站着,空气里弥漫着青涩又汹涌的张力,仿佛一个火星就能引爆。
金志雄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暗了一下,如同烛火被风吹过,随即迅速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出一小片浓重的阴影。
林夏坐在他对面的角落,安静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会议要点,敏锐的观察力让她没有错过这细微的、一闪而逝的变化。
“现在的情况是,”
金志雄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也瞬间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的语气平稳得像在播报天气预报。
“国延秀xi在一家营销公司担任组长。而崔雄xi…”他顿了顿,指尖在平板电脑上滑动,调出几张构图独特、充满想象力的建筑插画,“…现在更广为人知的身份,是笔名为‘高午’的插画家,身价不菲。”
他放下平板,目光扫过众人,“我们已初步联系双方。国延秀xi表示需要考虑。崔雄xi…”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想起某个荒谬的笑话,“…态度非常明确,拒绝拍摄。原话是:‘做梦也别想。’”
“啊?都拒绝了?”郑彩兰惊讶地睁大眼睛,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点,“那…我们拍什么?拍空气吗?”
“所以,说服他们是第一步,也是目前最大的难点。”
金志雄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而我们的任务,是在他们最终点头同意之后,立刻拿出具有说服力和可操作性的拍摄方案。重点不是炒十年前的冷饭,”他强调道,“而是挖掘十年时光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真实痕迹,以及…”
他停顿了半秒,吐出几个字,“…他们被迫重逢后可能发生的化学反应。”
他说“化学反应”这个词时,语气平淡得近乎漠然,像在念一个实验室术语。
会议接着讨论了初步的拍摄方向、可能的切入点以及人员分工。
林夏被分配到的第一个任务,听起来庞大而枯燥:整理十年前那部纪录片的所有原始素材,其中包括大量从未公开、堆积如山的毛片,进行初步的标记、分类,并建立清晰的电子索引。
“所有毛片都在地下二层资料库的B-27区,编号‘2011-夏日计划’。”
金志雄将一张门禁卡和一张写着具体位置的字条推到林夏面前,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
“工作量很大。尽快熟悉内容,找出任何可能对本次重启项目有价值的线索或视角。有发现,及时汇报。”
“明白,导演nim。我会尽快梳理清楚。”林夏接过门禁卡和纸条,声音平稳。
SBS的地下资料库,时间仿佛凝固在旧纸张和磁带氧化物的气味里。
B-27区的铁架上,堆满了贴着“2011-夏日计划”标签的塑料箱,里面是成捆的Beta录像带、数据硬盘,甚至还有一些更古老的介质。
空气冰冷,带着尘封的味道。
林夏开始了她的“考古”工作。
她需要先将这些承载着十年时光的影像转录到现代存储设备,然后一帧一帧地查看,标记时间点、场景、人物状态、对话要点。工作极其繁琐。大量的素材是重复的课堂场景、两人互相翻白眼的日常、冗长而琐碎的单人采访。
林夏戴上降噪耳机,隔绝了资料库恒久的低鸣,眼睛紧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打,记录下观察到的每一个细节。
就在她被海量的日常细节几乎淹没时,一段标记模糊、时长仅几十秒的毛片,像一颗蒙尘的珍珠,滚入了她的视线。
拍摄时间显示是在主要拍摄期结束后的某个傍晚,地点似乎是学校后山那条蜿蜒的石板小路。
画面晃动得厉害,镜头歪斜。
画面里,国延秀独自一人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低着头快步走着,夕阳熔金般的光辉勾勒出她青涩而略显单薄的侧影。
而在她身后十几米远的路边,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一个穿着同款校服的身影静静地站着。他的姿势凝固着,像一尊沉默的守望者雕像。直到国延秀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石板路的拐角,画面戛然而止。
林夏的心跳,在耳机隔绝的寂静里,清晰地漏跳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按下回放键,又看了一遍。
当时金志雄的眼神,透过模糊晃动的画面和十年的时光尘埃,清晰地传递过来。
专注、小心翼翼。
这个发现像打开了一道隐秘的闸门。
在后续整理其他毛片时,林夏开始有意识地留意那些“非必要”的镜头,那些在聚焦崔雄和国延秀激烈冲突或刻意互动的主镜头间隙,被快速掠过或隐藏在画面边缘的碎片。
她像一个在时光废墟里耐心挖掘的考古学家,一点点拼凑出沉默少年长达十年的隐秘心事。
这些镜头通常非常短暂,角度也往往有些隐蔽,像是拍摄主体间隙中无意识的捕捉。
在当年的剪辑台上,它们理所当然地被当作无用素材舍弃了。
但此刻,被林夏的目光一一拾起,串联起来,却清晰地拼凑出一个沉默少年长达十年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恋轨迹。
林夏默默地将这些闪烁着隐秘心事的片段单独标记出来,归类在一个新建的加密文件夹里。
几天后,朴导带来了一个勉强算“好消息”的消息:
国延秀和崔雄终于“原则上”同意参与拍摄,但附加了一长串苛刻的条件——不能透露他们曾经交往过的事实,拍摄不能过度干扰他们的正常生活和工作(具体条款细则厚达三页),否则他们有权要求剪辑掉所有相关内容。
项目,在一种紧绷而微妙的气氛中,算是磕磕绊绊地启动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