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日的宴席,姬光没讨论什么要事,只是提起了专诸,言语间很是满意。
“正月结束之后,我便准备向王上献鱼,子胥看来如何?只是……若令专诸献鱼于王前,宫中侍卫定会提前搜身,而王上现在对我又十分警惕,届时宫中守备定是严之又严,可有什么好的计策?”
“宫人只会搜人的身,”伍员说,“不搜鱼的。”
伍宁正将鱼腹最肥美的一块肉夹下,听他这么说,不由愣了一下。他听上去仿佛在开玩笑,嘴角也扬成了微笑的弧度,但那个表情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在笑。
坐在伍员对面的夫概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伍公子是说,将凶器藏于鱼腹?这倒是个好主意,宫中的守卫定不会想到,鱼鲜之中,竟暗藏杀机。此行还需一把好剑。”
姬光用匕从食器中挖下一块完整的鱼肉:“吴越之境有铸剑名匠,我明日便差人巡访!”
伍宁和芈胜两人一直在乖乖吃饭,没插过一句嘴,伍员在席上话也不多,只不过是在姬光问话时回应几句。
因此第二日,大人们要议事,小孩们不再死皮赖脸地跟着。芈胜说许久没有进城,想在都城逛逛,伍宁便陪他去了街上。
梅里城的街市和伍宁印象中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只不过往来行人身上的衣服厚了一些,街头巷尾多了几分隆冬特有的肃杀。
伍宁问芈胜有没有想去的地方,芈胜思索一番,说要去他们初来吴都时卖艺的那块地盘看看,这让她感到有些意外。这家伙年纪明明不大,就好像已经学会怀旧了。
两人穿过几座桥,七拐八拐地走了一阵子,总算找到了地方。
虽是伍宁说要带芈胜玩,但结果其实是芈胜带的路。当时的那堵废墙依然□□地立着,用土堆出来的墙面上还有箭头留下的伤痕。标准的正五边形和北斗七星混杂在一起,形成了十二个让人不明所以的孔洞。
“你最近在学射箭是不是?有了什么成果没有?”芈胜望着墙上的洞眼问道。
伍宁摇了摇头:“只不过摆摆架子罢了,我哥又不肯把箭借我。”
“……也是,要是不小心伤了人,我们可赔不起。”芈胜说。
伍宁也看着墙,有些心痒,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虚空地摆出一个架势,用那个并不存在的箭尖瞄准了墙上的某个点位。芈胜在一旁,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角。
“有熟人。”
伍宁回身看去,两条人影正向这里走来,其中穿着红色深衣配黑色束腰的,正是戴着鬼面具的相师,在他身边,还有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少年,身着青色深衣,很是显眼。
被离显然也已经看到了站在废墙下的二人,远远地挥了挥手。他似乎一年四季都穿红色,与脸上那张鬼面倒是相配。
自上次在返回阳山的途中分别,她也许久没再见过被离,多少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分别之前他还说得空了或许可以教她箭术,如今看来那大概是句空话。
“你怎么会来这里?”等那两人走近了,伍宁开口问道。
“公子近日在钻研射艺,听闻吴市有一弦七箭的传说,便邀我一同探访。”被离说。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似乎能感觉到他在笑。
他指了指伍宁,对身边之人说道:“公子好气运,这便是那位神射手的女弟。”
被鬼面相师称为公子的人物闻言,并没有看向伍宁,目光显然绕过了她,落在后方的墙面上,饶有兴致地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低头将伍宁上下打量一阵,问道:“神射手何在?”
伍宁对他的态度感到有些不快,话里带刺地回道:“我兄长忙得很,岂是说见就能见的?”
少年听出她语气不善,没有气恼,反而又问:“女公子既是其亲族,可有习射?”
伍宁自讨没趣,摇摇头说:“只学过架势。”
被离似乎想起了什么:“我说过得空要教阿宁箭术,至今未能履约。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是有空的日子,正好公子也在,不如一同去射场看看?”
少年颔首,表示没有意见。
伍宁眼睛一亮:“当真?!”
芈胜又扯了扯她的衣服:“喂!”
虽然小胜子对被离的邀请颇有顾虑,但伍宁无情地无视了他的顾虑,真弓实箭实在太过诱人。
到了靶场,与被离同行的少年取来了四把弓,分别交给四人。他与被离二人所持之弓明显比给两个小孩用的要大不少,而且结构上也有明显的不同,伍宁观察了一会儿,觉得这大概就是她哥曾经说过的复合弓,而她自己手里的,则是早已熟悉了的单弓。
“我可以随便试试吗?”她兴致勃勃地问道。
在得到准许后,她先对着最近的箭靶试了一发,结果没有抓好放箭的时机,箭还没碰到靶子,就在途中掉了下来。她觉得有些丢脸,万幸并没有人笑话她。
被指教了几句之后又试了几箭,很快就找到了感觉,甚至颇有得心应手之感。靶上留了数箭,几乎皆在红心。
伍家的血脉里搞不好真的有点天赋。若勤学苦练,她日后没准也能成为箭术高手。
“嘿,厉害吧?”伍宁转头看了看还在艰难拉弓的芈胜,忍不住得意起来。
这时候小胜子倒是率直地露出了欣羡的眼神。
“可否与在下一试射艺?”青衣少年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
伍宁正自我感觉良好,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如何试?”
“射十箭,中靶心多者胜。”少年说。
“好。”
两人在靶场划好的界线前平行而立,伍宁拉了拉架势,发现被离面前的靶要比自己远不少,于是歪头问道:“既是比试,为何公子的箭靶要远上许多?可是看不起我?”
她一时兴起,忘了自己现在还是个黄毛丫头,竟敢在大人面前大放厥词而不自知。
少年愣了愣,随即挪了位置,换了与伍宁同样距离的箭靶:“这样可好?”
伍宁点头:“开始吧!”话音刚落,便已射出一箭。
……
不多时,箭袋中的十支箭便已发完。手臂有些酸痛,但还未到极限。
远处的箭靶上,十支箭,簇成一束,皆在靶心的红点之上。齐整得让射箭之人自己都不敢相信。谁能想到一个多月之前,她还是个连弓都拉不开的“孱弱女子”。
而隔壁的箭靶,亦是十发红心,与伍宁面前的靶子宛如一对双生子,遥遥立在前方。
“女公子尚年幼,箭术已达如此境界,若与庆忌同岁,或许可臻化境。今日之试,当算女公子胜。”少年收了弓。虽然面无表情,但语气恳切,“方才还想寻神射手一试高下,如今想来,恐怕是自取其辱。”
伍宁看看远处的箭靶,又看看少年背上的长弓,突然想到其实他完全可以选择两个远靶,他有力气上的优势,射程定较她更远,若以远靶比试,必胜无疑,却迁就她年纪小,特意选了近靶,倒是心细体贴,不乏器量。恐怕比试之事,本就不是为求胜负。
等一等……他刚才自称什么?
“公子庆忌?”
“正是在下。”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公子庆忌,也将死于一场刺杀。
*
吴都梅里,公子姬光宅邸内,一场延续昨日宴席之议的密谈正在展开。
“献鱼之前,除宝剑之外,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姬光向下座之人问道。今日一早,他便秘密遣人去吴国境内寻觅隐居的铸剑师,弑君可是大事,他得有一把配得上如此大业的宝具才行。但同时他也知道,要登上王位,需要的不光是一把见血封喉的宝剑。
“吴王僚尚有同母胞弟二人。”伍员回答道,“这二人手握兵权,虽称不上深谋远虑之士,但孔武有力,是为王僚左右羽翼,当先除之。”
姬光同意道:“确实,若不将盖馀、属庸二人除去,行刺之举定会有碍,且即便行刺成功,也将后患无穷。”
坐在伍员对面的夫概应道:“王僚之下,盖馀、属庸亦能继承王位,且朝中王僚党羽尚丰,王僚一死,拥立盖馀者或不在少数,此二人确实也要一并除去。”他顿了一下,又继续下去:“如此说来,还有一人也不可不除。”
伍员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答道:“公子庆忌于朝中人望颇盛,若公子欲得王位,则此人亦不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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