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鹤州·再逢

三人走后门进的内堂,贺兰澈一路都在张望着,似乎是寻人。直至被引路到后院一间静室,室内已由百草特意熏烤过,设有两张床榻,弥漫着苍术与丁香的味道。看起来像是专门为季临安而备下的。

“这是……”季临安不解。

“我们为何不到前堂就诊呢?”贺兰澈有些失望。

辛夷解释:“本次义诊所需费用,邺城主替药王谷担了近半,用以诊疗天下万民。如此仁心利民之举,城主只求治好公子,药王谷定当竭力而为。这间雅室僻静,我开堂时特意为公子留出,后续观测也方便。”

四轮车上安坐之人咳嗽起来,平息之后道:“辛夷兄,父王自八年前便为我广募名医,唯有药王谷的方子能稍见起色罢了,我这身子骨本也就不抱……”

晋朝人只能称邺王为城主,邺城中人则皆称王上。这是两派势力默定的界限,也是一种政治正确。

“二哥!莫说丧气话。”贺兰澈叹口气,打断他。

“你前些年去药王谷医治,本也快要大好了,是回了邺城才又复发,早知当年就该再多待些时日。这回咱们沉心医治,一定能彻底好起来。”

“脉象是有些怪异,”辛夷替季临安细细切脉,巧合时宜地转换话题,“也许是舟车劳顿,也能致心脉劳动,请公子稍歇片刻,往年的病录集册不在此处,我前去取来。”

辛夷要离开内室,谁料贺兰澈欲言又止,他向床榻上的兄长投去征询的眼光。

“也罢,若辛夷师兄方便,请带阿澈一起去吧。”季临安回报以一丝孱弱的嘲笑,替他向辛夷请求道,“阿澈这些年来心中执念,咱们替他了一了。”

辛夷了然,只有些为难:“季公子有所不知,我担心的是长乐师妹,她不好亲近,且每日午后定要在日下养神,若被吵醒,恐怕不悦。”

“请师兄放心,阿澈行事有分寸的。”季临安为他作保。

流云东去,花影动摇。

几名照护医师正在院中捣药,与辛夷、贺兰澈打了照面。

此时只剩他二人,辛夷实在忍不住,直言向贺兰澈问出那个困扰他良久的问题:“每年要寄二十余封书信到药王谷,贺兰公子就如此痴迷我师妹吗?”

“师兄竟然知道我与长乐姑娘有往来书信。”贺兰澈有些不好意思。

辛夷腹谤,啊!不然呢,你以为那些书信都是谁回复的。

贺兰澈是药王谷内颇有名气的痴人,只因六年前陪季临安入谷诊病,见了长乐一面。一见钟情的俗套戏码,这呆子从此对长乐神思倾注。即便后来离开药王谷,即便六年也没有什么进展,也热情不减,时常以反馈兄长旧疾为由,左一封右一封寄信来。

辛夷暗自笑他,前几年的信还是十行问病,一行问师妹安。

又暗自惋叹,这呆子应该不知,自第一年起他寄来的信,师妹看后毫无反应——她总是这样冰冷,铁石心肠,不曾因贺兰澈的热忱而例外。

幸好辛夷这样的刚直男儿,免不了被贺兰澈的执着暖化。

终是他不忍,偶尔挑一两封,只针对探讨疾病的问题,以长乐的名义给他回复。

结果搞得贺兰澈装也不装了,再寄来的信满篇皆是趣闻乐事,附赠广搜罗来的珍奇宝物,亲自雕刻的傀儡玩偶,一批又一批,流水似的送给长乐。

邺城到药王谷,目前还要走到清关手续,算是国际快递。上百趟的车马费,实在奢靡。

大部分礼物,长乐都没去看过。辛夷将它们妥善收起来,只待哪天时机成熟,向贺兰澈挑明,悉数还他。

当然,辛夷更希望,贺兰澈能够深度见识长乐那刁钻的脾气之后,自己识趣退缩。这样也能避免将来更大的悲伤了。

辛夷将贺兰澈引至后院一处小楼,登上二楼,凌空指向距离墙角的不远处。

“师妹就在那儿。请公子在此处远远瞧她吧。”

望向辛夷师兄所指的西南墙角,墙角外是鹤州街市,依稀可听见往来商贩的叫卖,纷纭熙攘。墙角内十丈开外是捣药的众人,杯钵舂碾之声此起彼伏。

午后暖阳此刻正照西南角,角落有一处简布帐子,那被风吹起的帘幔下隐了一处小榻,露出一角缥碧色的裙摆,裙摆融斜阳。

她便沉沉熟睡在温暖的喧嚷之中。

辛夷眼中满是心疼,正在愣神,并未注意贺兰澈的自言自语。

“她还是这样。”

鹤州处秦淮河之南边,午后气温回升,此时多数人只着单衣长衫,但师妹没有忘记他的叮嘱,还是裹着晨间的绒氅,将暖炉点在旁侧。

旁人也许会觉得有些燥热,但她感觉不到。

“公子应该记得,她喜欢在人声鼎沸处,又有太阳的地方午休。”

方榻短小,她蜷团而眠,黑亮的发丝如云铺散,面巾轻遮下半张脸。熟睡仍然抹不掉她眉间蹙着的几缕疲烦。

她通体肌肤白得有些过了,葱削玉指,甲色更是晶莹剔透,半只雪白的玉腕垂出方榻,盘旋皓腕之上的九音铃铛在日光照耀下反射出一抹细微银光。

这银光能点亮贺兰澈的眼睛,眼里是几年不忘的朝思暮念,数夜梦里的凝眸之人。

“当年亦是这样,药王为义兄施针时,我自谷中闲逛,误闯树畔,惊扰了她休息。”

那年他本未注意到树丛下熟睡的少女,而是先见一只雪貂盘眠在方桌上。只往前走了一步路,衣角带过一丛植草,便惊醒雪貂。

几乎是一瞬间,打盹的雪貂翻身一个打滚便咧着尖牙朝他扑来。

雪貂过处,勾起如丝清风,掀翻丛丛花叶,他才瞧见树荫华盖,遮掩一张卧榻,卧榻上的女子美如谪仙。

她本睡得昏昏沉沉,却因受到惊扰而起身,神情淡淡。他想要说几句话,她点点头,略显疲惫。

雪貂跃至她肩头,被她抬手安抚,抱至胸前:“若非我及时醒来,你再动一下,这只雪腓貂便要取你性命。”

而后直接离开。

雪腓貂和雪貂有什么区别?这都不再重要,只一眼,散发如瀑,银簪浅绾,容凝鹅脂,秀眉英斜,桃花嗔目。三分英气似星灿月朗,三分清冷似水溅寒冰,三分娇柔似山茶朝露,还有一分神秘……总之十分摄人心魂。

烙印他心上,念念不忘,从此魂牵梦绕。

“我一见到她,甚感她的骨相是被上天怜爱,认真雕刻,深以为傲的。”

“她让我明悟,何谓伽蓝石窟上之神女,从此我下笔就好像能照见,画壁诸神当初的鲜活。”

“不瞒师兄,家学本是天水西域昭天楼的偃师,我亦深爱钻研些傀儡雕画之术,不算专精。”

“我深信,遇见她是一场天意安排。”

辛夷早就被这番痴言自语酥得掉牙,不自禁后撤一步,皱眉瞥他。

但却能理解。

贺兰澈素来在雕刻上有造诣,天然对艺术品具有感知力。也就是说,他注定为她着迷,沦陷。

“辛夷师兄,你知道吗,她根本不消衣饰环佩来增加魅力,反而她的容貌能为环境作注释。”贺兰澈眼底泛起的温柔波光,是一层又一层真挚的欣赏。

辛夷懂医术,不懂艺术,说不出这么浪漫的话,但也深有共鸣。他早就发现了,寻常人容貌总难避免有死角,但从任一角度瞧长乐,似乎都经得起琢磨。

两个痴人,四目怔怔,傻站在小楼上凝望人家午休良久。直到太阳西斜,刮过一阵风,她脸上轻纱被风吹起,正好将她唤醒,她自掀帘走出,意显慵懒,仍带疲倦,缓缓步至一处室内整净衣妆。

“我们可以去拿季公子的病历录册了。”

辛夷回过神,催促着贺兰澈下楼,“被她收起来了,师妹午后睡醒,脾气会比早晨好许多。”

时隔多年,贺兰澈再次站在长乐面前近距离看她时,却觉得她的容貌有了几分变化。

这几分异常源于她的眉眼,不止,还有整个轮廓。

偃师巧匠之手,所雕镂组装木偶,关节灵动,栩栩鲜活。

他确定,长乐原本生得一双柳叶上翘的桃花眼,他刻过无数回,此时却是一双圆润杏眼;

长乐原本腮颌流畅,刻笔下刀要峰回百转,才能形似七八分,此刻却生出三分阔面棱角。

她原本肤白,面容肤色上映着不似正常女子由内而焕发的潮红,倒似故意施了胭脂而增添的绯红。

她似乎施了妆在眼角颌面两颊处,却光影不当。

旁人或许看不大出来这些光影,毕竟她疏离冷漠之姿,疲烦厌乏之态,还是一样拒人千里。但他平素观察人面结构,要比宫廷绘像师更多几分。因此,能感知到长乐的容貌虽只有细微变化,虽不掩貌美,但远不如当年惊鸿一面,过目不忘。

“贺兰澈。”

直到她主动唤他,他才又回过神,惊喜怦然并不受这些细节影响,贺兰澈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才好,“长乐姑娘还记得我,太久未曾见了,想来姑娘不必施粉黛,也好看得紧。”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后悔。贺兰澈啊贺兰澈,你在说些什么鬼话。本意是想夸赞她,却太紧张,听起来像在点评她精心抹的脂粉不好看。

辛夷在侧,他好想笑,需要掐住虎口才能缓解贺兰澈这痴人梦话给他带来的震撼。

你是懂说话的。

幸而,长乐微怔片刻,也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道,“你兄长又病了。”

“正是,我们来问师妹要病历录册。”辛夷开口,“见师妹休息,贺兰公子不忍打扰,我们便在此处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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