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冯娘子领了个妇人进采买处。
二十多岁，靛蓝旧袄，圆髻梳得溜光水滑，长相普通，唯有一双眼睛静得吓人。
“奴婢周翠，”妇人对着冯娘子福了福身，声音不高不低，“奉老夫人口谕，来给娘子分忧，听凭差遣。”说完，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旁边的千雪，沉静无波，却像冰水浸人。
冯娘子脸一沉，“跟着绿萝学吧，千雪，新来的单子你先带周娘子抄录对账。”这是硬保千雪的位子。
“是。”千雪应得干脆，直直看向周翠。
周翠眼底一丝极快闪过的审视，却很快挪开眼，平静低头，小声道，“劳烦千雪姑娘。”
千雪把周翠放在了眼皮子底下。表面上，她带着周翠熟悉采买处的流程和账目，手把手教——或者说是监视。
这周娘子确实不是草包，不止如此，还有两下子，显然是个熟手。
她算盘拨得飞快，账目记得工整，做事一丝不苟，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一个字都不多嘴，低眉顺眼得像个影子。可越是这样，千雪心里的那根弦就绷得越紧。
冯娘子私下提点过她好几次，“眼睛放亮点！这尊佛来者不善！”绿萝也忧心忡忡，干活时都不让千雪离开周翠半步，自己盯得更紧。
这天下午，千雪正在核对最后一批山货的入库单，头都快埋进账本里，门外突然响起声音。
“千雪姑娘可在？老夫人那边有请。”
千雪手里的毛笔尖猛地一顿！一滴浓墨迅速在账页上晕开一个小黑点。
整个账房瞬间安静下来，绿萝猛地抬头，眼神快速看向门口。连一直埋首记账、仿佛与世隔绝的周翠，拨动算珠的动作也极其轻微地停滞了半秒，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冯娘子不在场。
躲？躲不过去，老夫人召见，一个低等丫头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千雪强行压下心头那阵冰冷的紧缩感。她放下笔，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沉静，甚至还带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茫然。
“银珠姐姐？我在。这就来。”她应得平稳利落，声音听不出异常。
跟在银珠身后，穿过一道道朱漆门廊。越往内院深处走，景物就越发不同。她平常打混的地方是混杂着烟火气和铜钱味的内外院结合部，而这里，是真正的富贵锦绣。
松鹤堂院门口那几颗古松在冬日里也透着肃穆沉静的威严。
空气里有种清冷的檀香混着炭火的味道，廊下站着的小丫鬟都穿着整洁水灵，垂手肃立。
这就是老夫人居住的地方，老夫人面慈心狠，这院子氛围不算松快。
堂屋里暖香熏人，老夫人靠在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腿上还搭着张银狐皮。看到千雪进来，她脸上竟浮现出十分和蔼的笑容，连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慈祥。
“来了？”她声音不高，带着点病后的沙哑，却自有一股气势。
她审视的目光上下扫了千雪两眼，点点头，“倒真是个清秀利落的小丫头，看着就伶俐。难怪冯氏那边都夸你机灵会办差。”
千雪赶紧福下身，姿态放得极低，“奴婢愚钝，老夫人夸奖不敢当。都是冯娘子教导得好。”
老夫人像是没听见她的谦虚，轻轻呷了一口旁边小丫鬟捧上来的热参茶，慢悠悠地仿佛只是拉家常，“年节忙乱，府里上上下下都为着主子们的事操心。往后啊，这府里几个姐儿也大了……”
她话锋陡然一转，毫无征兆！眼神却锐利锁定千雪，直勾勾看着她！
“……二姐儿嫁出去也就这两年的事了，跟着便是三姐儿、四姐儿。老婆子我也不能不为她们的将来思虑。”
她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
“昨儿个，四姐儿特意跑到我这松鹤堂来，缠着我闹了半晌。”老夫人唇角似乎带了点纵容的笑意，眼底却一片冰凉，“她说啊，看着冯娘子采买处新来的那个小丫头千雪就合她眼缘，做事爽利机敏懂眼色，非缠着我向你要人，想把你收到她院子里去使唤。唉，这小皮猴儿……”
老夫人笑着摇头，看向千雪的眼神“慈爱”得令人胆寒。
“老婆子我这把骨头了，经不住她磨。这不，今儿就特意叫你来。千雪啊，你这就收拾收拾东西……”
她抬手指了指旁边侍立的银珠，声音温和却斩钉截铁，
“……让银珠帮着，搬到四姐儿的‘芳华院’去当差吧。往后你就是四姐儿的人了，可得用心伺候着。”
轰！
千雪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原是为了这个！
四小姐？点名要她？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周翠进采买处不到十天、她们严防死守的时候点名要她？！
四小姐要她自然是假的！
这就是**裸的借口！就是要拔掉她这根碍眼的钉子！什么四小姐！四小姐根本没见过她！这是要把她彻底调离采买处，好让周翠畅通无阻！
她所有的根基，所有的努力，她拼命抓住的账房位置，她辛辛苦苦这些天，老夫人一句话，就能让她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四小姐院里的丫鬟？听起来是好去处，实则就是断了她凭本事往上爬的根基！把她踢出局！
她能说“不”吗？她敢说“四小姐根本没提过要奴婢”吗？她敢质疑老夫人的金口玉言吗？
不能！一个字都不能！
“奴婢……”千雪猛地低下头，避开了老夫人那看似慈祥实则冰冷刺骨的目光，声音因为强行压制情绪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奴婢……谨遵老夫人吩咐。谢老夫人……和四小姐垂青！”
看她乖觉的样子，老夫人满意地“嗯”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得意。
她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去吧，银珠，带着她。”
“是。”银珠应声，面无表情地走到千雪身边，“千雪姑娘，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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