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在脚下延伸，如同无边的、灰褐色的绝望之海。西风是唯一的鼓点，卷着沙砾抽打在苏清桐的脸上、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和肺部灼烧的剧痛。膝盖和手掌的伤口在狂奔中裂开，每一次落脚都像踩在刀尖，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腿流下，浸湿了破烂的裤脚。
她不敢回头。
但那股冰冷的、如同跗骨之蛆的杀意，却如影随形，越来越近！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不是脚步声，不是喘息，而是一种纯粹的气场，一种锁定猎物后、属于顶级猎食者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压迫感！仿佛只要她慢下一瞬，那柄漆黑的短刀就会无声无息地吻上她的后颈！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知道，她跑不过那个男人。在苏府，他如同鬼魅；在土坡，他挥手间便收割数条性命。她这点微末的挣扎，在他眼中，不过是困兽犹斗的可笑表演。
视野开始模糊，耳中嗡嗡作响，那是力竭和恐惧双重作用下的濒临崩溃。前方出现一片稀疏的枯树林，扭曲的枝桠在惨淡的暮色中如同鬼爪。苏清桐如同看到救命稻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了进去，希望复杂的地形能带来一丝转机。
然而，刚冲进树林深处，一道深青色的身影，如同从暮色中凝结出的鬼魅，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前方必经的小路上！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背对着她，仿佛在欣赏天边最后一抹将熄的残阳。瘦马在不远处低头啃着枯草。
苏清桐猛地刹住脚步，巨大的惯性让她几乎扑倒在地。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个近在咫尺的背影，如同看到了死神本身！
逃！必须逃！往反方向！
她猛地转身，想折返冲入更密的林间
——“嗒。”
一声极轻的、靴子踩断枯枝的脆响，就在她身后不到三步的距离响起！
苏清桐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一点点转过头。
沈砚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正站在她身后，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粗布衣领上沾染的几点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暗褐色血渍（是刚才坡上那些流民的）。帽檐依旧压得很低，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双手随意地垂在身侧，没有任何动作，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却比任何刀锋都更让人窒息。
完了。
苏清桐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膝盖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枯叶的地面上！膝盖的伤口受到二次重创，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顾不上了！
“饶……饶命！大人饶命！”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充满了最卑微的乞怜。她手忙脚乱地撕扯着自己破烂的衣襟，从怀里掏出那个沾染了血污和汗渍的小布包，还有那几件冰冷的银簪子、耳环，甚至慌乱中连那枚贴身藏着的、温润的羊脂玉佩也被她扯了出来，一股脑地捧在手里，高高地举过头顶，如同献祭般递向沈砚。
“都……都给您！银子！首饰！还有这个玉佩！都给您！求求您……放过我……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和汗水，狼狈地流淌下来。她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不敢再看沈砚一眼。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只求能换回一线生机。
空气死寂。
只有西风穿过枯枝的呜咽，和远处瘦马偶尔发出的喷鼻声。
沈砚没有动。没有去接那些沾满污迹的“财物”。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苏清桐高举过头顶、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双手。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终于，他动了。
不是走向那些财物，而是向前微微倾身，靠近跪伏在地、抖成一团的苏清桐。
一股极淡的、混合着荒野尘土、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冷冽气息，瞬间笼罩了苏清桐。她吓得几乎要尖叫出声，死死咬住嘴唇才忍住。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低沉，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却比西风更冷，比寒冰更硬，像毒蛇的鳞片刮过耳膜：
“再敢动一点心思……”
声音微微一顿。
“……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轻描淡写的语气，却说着最恐怖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苏清桐的骨髓里！她浑身猛地一僵，连颤抖都停止了，血液仿佛瞬间被冻僵！挖眼睛……他说挖眼睛！他不是在开玩笑！他绝对做得出来！
说完这句话，那股迫人的冰冷气息倏然远离。
苏清桐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势，额头死死抵着地面，闭紧双眼，连呼吸都停滞了。她听到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是靴子踩在枯叶上的声音，正不疾不徐地……远离她！
他……他不要财物？他……他就这么走了？
巨大的劫后余生感和更深的茫然瞬间攫住了她。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点点头，从散乱发丝的缝隙中看去。
沈砚的背影已经走出几步开外，正走向那匹瘦马。他步履依旧从容，仿佛刚才那恐怖的威胁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他孤峭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枯败的林地上，更显得冰冷而疏离。
就在他即将解开缰绳的那一刻——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苏清桐混乱恐惧的脑海！
不要财物！不要她的命！只是吓唬她一顿就离开！
一个杀人如麻、冷酷无情的人，会如此“仁慈”吗？
在苏府，他放过了她；在流民围攻时，他明明可以轻易追上杀了她，却只是……吓唬她？
他如果真的想杀她泄愤，刚才有无数次机会！何必等到现在？何必说那些话？
一个荒诞却又无比清晰的认知，猛地击中了她——他其实……根本没打算真杀她！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庆幸，而是另一种更强烈的、足以压垮她所有伪装的恐惧——独自一人的恐惧！
刚才被流民疯狂追杀的景象历历在目！这荒野上，有鬣狗般的流民，有吃人的野兽，有溃兵，有马匪……她受伤了，她身上可能还残留着财物的气息（玉佩还在她手里），她孤身一人……她绝对！绝对活不过今晚！
而眼前这个强大到令人绝望、冷酷到视万物为刍狗的男人……却是这片死亡荒原上，唯一一个……似乎对她没有必杀之心，甚至隐隐有着一丝……她无法理解的“底线”的存在？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对他刻骨的恐惧！
在沈砚的手即将碰到马缰的瞬间——
“等……等等！”苏清桐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出声。
沈砚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回头。
苏清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剧痛让她踉跄了一下。她顾不上擦拭脸上的泪痕和污迹，更顾不上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财物，只是死死盯着那个深青色的背影，用尽最后的勇气和急智，声音颤抖却无比清晰地喊道：
“带……带我走！”
沈砚的背影似乎凝固了一瞬。
苏清桐的心脏狂跳，语速飞快，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我……我知道我该死！我算计了您！我罪该万死！但是……但是求求您！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会死的！真的会死的！”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即将被遗弃在炼狱边缘的巨大恐惧。
“我……我可以帮您做事！洗衣！做饭！探路！我……我认得一些草药！我……我吃得很少！我……我什么都可以做！”她急切地罗列着自己微薄的价值，生怕对方一口拒绝，“求您了！大人！带我走！就……就当是路上捡了个能用的物件！废物利用也行！求您了！”
她再次“扑通”一声跪下，这次不是出于恐惧的乞怜，而是带着一种卑微到极致的、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恳求。她仰着头，沾满泪水和尘土的脸上，那双眼睛在暮色中却亮得惊人，里面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混合着绝望、哀求、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倔强。
枯树林彻底暗了下来。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地平线。清冷的月光悄然洒落，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沈砚终于缓缓转过身。
帽檐的阴影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紧抿的薄唇，在冰冷的月光下，绷成一道冷硬的直线。
他没有说话。
只是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跪在地上、浑身狼狈不堪、眼神却亮得惊人的苏清桐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西风穿过枯枝的呜咽，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悠长嚎叫。
寒鸦的鸣叫，在远处光秃秃的树梢上响起，嘶哑，悠长，像是在为这荒诞的请求，做最后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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