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江漂泊的时候,柳宗元将临行前刘禹锡的诗记在笺上,置于袖中。
那日他看见,刘禹锡像渡头候船的那些人,在栈木上伫望着,久久不愿离去。层层叠叠的青里,那抹衣色也变得渐渐模糊。
柳宗元不是第一回顺着湘水流下了,很多年前,他在此感怀屈子、贾生。洁白的水鸟自由地飞在江上,来到他的身边,送他一直流到潇水。船家只要稍微留意,就会在某个山头看到一道美丽的清溪。
愚溪在春日又成了一缕缥色,因着南地的潮气,溪上又弥漫起飘渺的水雾来。
愚丘青翠,愚泉清泠。愚池上高高的桐树也绽了新花,映在池中像一团团的白雪。这是他亲自赋诗的“八愚”之景,再往东,就是他原来的住所愚堂了。因为才走了几月,这里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想起短暂居住的长安宅院,他似乎还更熟识从前谪居的草堂,终是可哀。
邻舍的老人见今日天气正好,牵着耕牛往外走,忽而惊道:“柳司马?”
“陈翁,好久不见。”柳宗元笑答道。
老人随即又喜道:“司马今日回零陵了。”
“也是想回来看看。”
还未入得篱中,他又听门那里一声朗笑。
“阿兄!”
数月未见的青年又如从前那般,三步并作两步地快步走到他身边。猫儿偷偷自门边探出了脑袋和两只爪子,轻轻叫唤了一声。
“十郎?”
看着他面容不再是病榻上泛着的灰青色,柳宗元也十分欣喜。
“身上可还好些了?”
“蒙阿翁照料,已经好了大半。”
陈翁笑道:“我家孩子在外做营生,我一个人孤孤单单,正巧和邻里作伴。月前和十郎到镇上赶圩,又找了个坐诊的大夫,新抓了几味药,吃着比从前好。”
“还要多谢陈翁照顾舍弟,可惜我今日不可久留,否则一定好好答谢。”
宗直握上他的臂,不舍道:“阿兄,你今日便走?”
“是,还要赶船。”
吩咐仆从将行李卸下后,柳宗元将宗直叫到一旁,微笑着问他:“你可见了我三月的信……我在长安见了叔父、叔母,他们很想你,若你来日身子无恙,就尽早回家陪陪他们吧。”
宗直却皱起眉头:“说到此事,我还没来得及问阿兄,只留你们在京中一月,便又贬远州,何不荒唐?况且玄都诗案,岂不坐实朝中有意为之?”
卢遵本来协助着仆从,闻声忙走来打了个圆场。
“十郎。”
宗直听到有人唤他,也打住没往下说。
卢遵也对他笑着:“表兄也在家中思虑许久,望你回京,一是愿你取得功名,久在南地,埋没了你的才华,二是京中柳氏子息凋丧,族老经营祖业,也需人相助。”
宗直更不情愿:“卢兄能同行,我如何不可?我与你们同住多年,父亲、母亲那里,我会修书自陈。”
“表兄原先也不让我来的……是我自己非要过来。他任了刺史,也难像从前经营家事,我与夫人能分担一二。从前我在桂州府中,也知柳州治下一些陈弊,可协助表兄,他才许我同行……但是十郎,你与我不同,你正值壮年。”
宗直攥住卢遵的手臂:“可卢兄从全义归来时也说,不愿终日趋走堂下,我也如此,我不慕那些功名。我留在零陵就是为了等你们,能与二位兄长一同耕读,也好过我在京中遥望。”
听十郎说得如此真挚,柳宗元心中五味杂陈,感动之余又想责怪自己,终究是他误了堂弟。
“好了,十郎——”他正色道。
柳宗元说完又不忍心,缓下语气来:“我们都明白你的心意,你先把病养好,我们再从长计议吧。”
宗直知他如此,是松了口风,于是又趁热打铁:“好,阿兄务必在柳州待我。”
卢遵没有再说话,转头看到的是柳宗元眼中深深的忧色。
一家人收拾了饭菜,像还在愚溪长住的时候。
马师儒和萍娘受柳家仆从相邀,也自潇水赶来,故人相见,席间寒暄不断。夫妇二人已至中年,自爱女病逝,身形又憔悴了许多。
雷五是前年走的,才十五岁,咽气后两日就由父母收殓了,还如此青春年华。为了给女儿治病,父母几乎花光了积蓄。青娘听闻她将要下葬的消息,一时间就堕了泪,恍惚来到柳宗元面前,为她转达了遗愿。
“吾闻柳公尝巧我慧我,今不幸死矣,安得公之文志我于墓?”
他后来为雷五撰写了百余字的葬志,代他们纪念了这个灵慧洁清的女子。
从那以后,马师儒万念俱灰,到邻村的村塾做了先生。萍娘比从前更想来探望妹妹,有时又会怀疑是否太频繁,打扰了愚溪清静,只能将有心思念做成偶然来访。
柳宗元深深知晓他们的痛苦,也隐隐约约察觉到,青娘经历此事后心中萦绕的愁绪,看着新生的小女儿时而出神。毕竟,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从小看大的亲人身上,更是切肤之痛。他们都不忍用雷五从前送的好布裁衣,将它们和回忆保存在柜子里。
两家四人,对女孩的早逝凝汇了某种共通的情感。
他们也几月不见了,柳宗元关切道:“马兄,我本是谪居,搬来愚溪后常得你们照顾,往后到了柳州,十郎也要随我,这里恐是无人再住,荒废了也可惜……院子里还有不少东西,十郎和我说,龙兴寺的僧人也没伐完篱中药草,我记得有几味医治腿疾甚好,马兄与夫人若是需要,都可以来取用。”
马师儒推辞道:“子厚,我们怎么好意思再拿东西?看到你和小妹,我们就知足了。”
“是啊,柳先生,我们过来也是想看看你们。”
青娘依恋地看着她:“姊姊。”
马师儒更加忧伤:“子厚,你们一会儿就要走了?”
“是,今日早些动身,晚上也能赶到驿馆。”柳宗元也有些无奈,“船家说全义阴雨连绵,也就这几日放晴,湘江退了水。要是又留片刻,再下几日雨,到临桂就迟了。”
“那定要送送你们。”
临走时,那只猫儿似心有灵犀,缓缓绕在他膝旁。柳宗元一把捞起这圆滚滚的一团,抚摸它柔软的背。
五年过去,这只猫变得年老了。昔日曾经赏识他于微末中的永州刺史崔敏,也已经走了很久了。崔敏那时还安慰他,来日必能脱身泥沼、大展宏图。再往后就是他任刺史了,能比从前多掌握一些实权。到了柳州,他应该怎么做,才能成为像崔敏他们那样的使君呢?
“阿兄可要在柳州待我——”
宗直在江边送他的时候仍然念念不忘地说着。马师儒、萍娘和陈翁也挥手道别,说起祝祷的话。
由湘江流下漓水,就渐入桂州地界了,如若再往西行,就是柳州治下。
江水尽头,依然是滚滚的浊浪,裹挟着裂石的残躯,声似猿狖悲鸣。枝叶无力承受数日的大雨,在浪中沉浮。
每年一到这时候,行船就凶险至极,若有闪失,就是倾覆之危。没有哪一刻,能比此时更让人感到衰意和死亡的迫近。这里分明是不再飞雪的烟瘴之地,此刻如有彻骨之寒。
柳宗元悠悠睁开双眸,感觉到船舱里微明的天光,荡漾的水流令人思绪飘忽。
时值午后,对面的小女靠在母亲怀中,三人都还在休憩。这里除了母女的呼吸声,就只有脚下的波涛了。
柳宗元往舱外轻步走去,掀起半截布帘子,觉得天日有些晃眼。江水犹如热汤一般,草木也变得模糊,满目尽是岭南的碧山。
六月二十七日,是他到柳州赴任的日子。
柳州原名昆州,贞观八年,以柳星为名。
身任刺史,柳宗元换上了一袭绯袍。
此地岂会不足为政呢?
清晨的日色爬上屋檐和房梁,柳州官府新一日的早衙将要开始了。堂上静得只有门外鸟鸣,司马、参军,判司、录事俱在,部将也立于一侧,神色严峻。
这是他与他们在衙内第一回相见。
“我新拜刺史,今后也有劳诸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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