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大旱将近三月,再无雨水,今年的收成又要令人心忧了。
如今有新使君上任,官吏就立即与长官相商。祈雨消灾一直是本朝官吏的职责,柳宗元才至几日,也与属下着手筹备这件大事。
官吏命人卜算吉日,将祭祀定在七月十七。
在那日之前,柳宗直终于登上了柳江河岸,顺着当地人的指引,来到刺史府上。
“阿兄才走几日,我在家里就再也坐不住,将余下的事情和东西托付过陈翁,也随船南下了,那只猫还舍不得我……我在路上真是一刻也不想停下。”
看着堂弟风尘仆仆从永州赶来疲惫的样子,柳宗元有些心疼,取下他的行囊,拍去他肩上的尘灰。
“才刚到,先歇一会儿吧,我替你拿行李。屋子在那边,都照你喜好布置过。”
“多谢阿兄,夜晚船上冷得我睡不着。”
“在江上着了凉么?”正是天炎时候,柳宗元觉得有些异常。
宗直笑了声:“一点小病,不用几日就好了,应是刚来此地,还不习惯。”
“这里天太热,是不太舒服,也不像从前家里有条溪。”
“阿兄也辛苦了。”
柳宗元笑道:“后几日要去雷塘祈雨,我与属下还忙着筹备,只好过后得闲再同你论学了。”
宗直眼中忽而明亮起来:“阿兄祈雨那日,也让我同去吧,我才来柳州,想到处看看。”
“你来也好,不过先养好身子吧。”
“遵命。”
他佯装严肃的语气又让柳宗元笑了笑。
祭祀那日,柳宗元和柳宗直提早去了官衙,不敢疏忽。
雷塘在柳州城南、马平治内,去的路上要经过柳江、石鱼和仙弈。池水自地下而出,清泠泠一片卧在雷山白崖之下。平日山间水气氤氲,成云致雨,时有雷声轰鸣。因此,传说雷塘有龙神、雷神栖居,州人专造青石祭台,来此地供奉祈祷,虔诚则应。
今日祭祀仪式由官府主持,林下聚集着州中官吏和观礼祈福的百姓。许多人是第一回见到新来的刺史,不知他威严与否,不敢多作言语。
日头高悬,地上炎热至极,没有丝毫凉风,人们额上、颈间或多或少地浸了汗。
柳宗元站在祭台上,日光下投着一道影。
案上焚香,官吏依形制摆好祭祀用的俎鱼、豆彘、脩形、糈稌、阴酒。
柳州也与永州之前一样重巫,于是官吏依岭南旧俗,顺其自然地寻了几个巫祝。他们观天象和日影长短,待吉时将至,上陈官吏。
“备礼。”柳宗元道。
他先前已撰写好《雷塘祷雨文》,根据刺史之制奉礼:
“惟神之居,为坎为雷,专此二象,宅于岩隈。风马云车,肃焉徘徊,能泽地产,以祛人灾。神惟智知,我以诚往,钦兹有灵,爰以庙飨。苟失其应,人将安仰?岁既旱暵,害兹生长,敢用昭告,期于肹蚃。某自朝受命,临兹裔壤,莅政方初,庶无淫枉。廉洁自持,忠信是仗,苟有获戾,神其可罔。擢擢嘉生,惟天之养,岂使粢盛,夷于草莽。腾波通气,出地奋响,钦若成功,惟神是奖。”
乐声奏起,巫祝用方言唱念着歌谣和祷词。他听不懂这些语言,只能通过动作来猜测用意,飞动的锦绣和清脆的摇铃使人恍惚。
百姓目光炯炯,虔诚地望向祭台,望向他们本年赖以生存的生计,额边流下的汗水如同热泪。
白日逐渐从雷山爬上中天,巫祝组曲方歇。
“礼成。”
柳宗元与官吏处理过余下的事情,才离开祭台。
“阿兄辛苦。”柳宗直迎上道。
柳宗元摇了摇头,接过他递来的清水:“他们比我辛苦得多,方才有人差点犯了暑热。你也站了许久,身上还好么?”
“都好。”
他们走在郁郁葱葱的林下,榕树细密的枝叶上闪动着日光,蝉声响彻一片。青碧池水里,灰褐色的鱼儿灵巧地游动,直到没入白崖下幽邃的洞中,人们从来不知水深几何。
“这水真是清澈。”柳宗直俯身将手伸到泉水中摇晃,“天热难当,也好得些清凉了。”
鱼儿受水波轻扰,游向远处时如同一道圆弧。
柳宗元想起他二十多岁住在永州的时候,片片泉水荡涤着他们的心,于是微笑道:“从前一入夏,你就爱去石涧和钴鉧潭。”
“是啊。”柳宗直回身道,“我也想在这里待着了。”
柳宗元拍了拍他肩膀,无奈笑道:“我腹中饥饿,想快些回家了,也好换身衣裳。”
祭祀从清晨开始筹备,到午后才结束,其间一直是他在主持。想到此处,宗直也有些触动。
他起身道:“阿兄说得我也饿了。”
“走吧。”
次日,家仆置好了餐食。柳宗元因为要去官衙,起得都很早。几个孩子也要被早起照顾,家里人来到柳州后几乎都一同醒了。恰是今日只有柳宗直未来,其他人去也不方便,卢遵便想到他房中看看。
出乎他意料,柳宗直的房门还闭着。
宗直从前读书至深夜,第二日又早起习字,也是年轻士子里少见的勤奋。若是在永州,他这时已经醒了很久,但今早还未有动静,应是昨日随兄长祈雨累着了。
卢遵敲了两下门,笑道:“十郎,今日未早起啊。”
门内没有回应,卢遵猜想是他没听见,又凑到窗棂旁温声道:“早饭热好了,你一会儿也来吃吧。”
夏日炎热,家里的窗子都是半掩的,等到刮风下雨时再关上,因而他能稍微看到屋内的情景。
他轻轻推开一点,感觉糊在上面的窗纸薄得有些脆弱。
柳宗直还躺在床榻上。
“十郎?”
他等待片刻,也没听见宗直回答。
想起他前几日说在江上染了疟寒,卢遵不免担忧,不知他是不是在发热,甚至昏迷,需要家人照顾。门还闩着,卢遵只好想办法从窗子入内,怕他吹不得风,又将屋里的窗子都阖上了。
卢遵走到他身边,正想摸一摸他的额头,却见他双目闭合,面上、唇上竟无一点血色。昏晦的天光透过青灰的帘子,显得这屋中冷清至极。
“十郎。”
卢遵又唤了一声,还是没见到他有任何反应。
那只刚伸出的手没敢落在他脸庞,而是缓缓向下,抚上他放在衾被的手。
柳宗直的手青得发冷,卢遵本以为是这帘子的颜色,触碰后却惊觉那只手已经僵硬,如何还是曾经温软的血肉?他不敢相信地去探宗直的鼻息,发现早已全无,一瞬时瘫坐在床榻边。
昨日他分明还是行走山林的壮年男子,一夜间竟猝然而逝,连一句遗言都没能留下……
他们才来到柳州几日,就又要料理后事了,他不敢想家人会多么悲痛。
卢遵扶着墙壁,失神地走到后院,迎面而来的是他的妻子。慧娘是他这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听到她的呼吸,他才恍惚记得自己还在人世。
“慧明……”
卢遵的面容上浮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额边浸着虚汗,嘴也嗫嚅着。
见他有心事,慧娘正想关切地询问他。他却又如同想到些什么,忽而握了握她的手,匆匆离去。
“我等会儿再与你细说吧。”
柳宗元还没去官衙,卢遵走到桌旁,俯下身与他耳语。他未听得几句,就将手中的杯子沉沉地放在桌上,与卢遵一同走了。
他们离开得匆忙,慧娘放心不下,安抚过青娘和几个疑惑的孩子,也在后随行。
“怎么了?”
卢遵一个人站在柳宗直的房门旁,反倒让慧娘不敢快步走过去,她只是这样颤着声地轻轻问他。卢遵没有答她,只是垂目摇头。
当她走到他身旁的那一刻,突然听到一声抽泣。
他们几乎在同时看向了屋内一方。
柳宗元无力地跪在塌前,伏倒在宗直的胸膛旁,紧紧攥着他苍白的、发青的双手。
地上的尘土沾在他衣角,绯袍覆在灰褐色的衾被上,像一道鲜艳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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