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是在说笑了。”从前苑论很少会说这样的话,看来是今日欢悦,性子也放开许多。
“子厚。”旁席之人唤道,声音有几分熟悉。
柳宗元转头看去,梦得正坐在自己身侧,手中端着一盏清茶,笑颜展露。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苑论已经先道:“你们……认识?”
——
三人一阵交谈间,各位进士已经陆续入园,三十二君子列如仙家。杏园宴本是朝廷专为新科进士所设,恰逢二月放榜之后,众人皆是踌躇满志,神采奕然。
苑论欣然看着意气风发的满座俊才,起身举起酒樽道:“诸位同年都入席了,现在便开宴吧。”
其中有人忽然笑道:“诶,言扬稍等,还没选出今年的探花郎呢,可别让街上的人等急了。”
“哦?”苑论思索,好像确有此事。杏园宴时历来要推选两位进士作为探花使,骑马游街,探园访亭,为宴席中的各位折采百花。
他思及此,心中已经有了人选,道:“依我看,柳子厚二十有一,刘梦得二十有二,他们应当是这里最年少的人了,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看向他手之所向,座上二人正当年华,倒是令席间的中年人感叹起光阴易老。
柳宗元突然被人提及有些惊讶,转而看向身侧,梦得却显得十分期待。
“哈哈哈,言扬说得有理,如此便拜托两位郎君了。”其中一人朗声道。
众人遂而哄堂大笑,纷纷撺掇起他们二人快快动身。苑论亦颔首示意,转身让身后的侍从备好鞍马。刘禹锡听到众人的笑声也不禁被感染,拍了拍柳宗元的肩道:“子厚,我们走吧。”
“好。”柳宗元答道。他不似其他人大笑,而是更淡些。
他们拜别了席上诸位,径自来到亭外。侍从已经牵来早前备好的骢马道:“请二位郎君上马。”两匹马的鬃毛杂以青黑,玉鞍锦鞯,配以红缨,被人精细装饰过。
刘禹锡甚是欢喜,快步走到鞍前,从侍从手里接过马绳。这匹马性情温顺,有人接近后蹄下也没有太大动静。他不由一笑,从腰间取下一个袋子系在鞯上,随即上马。
他与马下的人四目相对,靛青衣裳被融融的春晖映得和骢马十分相称。见柳宗元不动身,又听到了一声马嘶,他催道:“子厚怎么不上马?”
“没什么。”柳宗元笑了笑,收回自己的目光,他方才只是觉得从相识之时起,刘禹锡就一直置身于日光中。柳宗元移步到自己的马旁,也坐到了鞍上,恰与他平齐。
二人并辔而行,由曲江而出。夜雨染就的青天颇为明朗,放眼看去,此间丛簇交错,如同天女织就的彩练华锦。
柳宗元在一株梨树前驻马而立,折采了几枝梨花。花瓣仍沾染着宿雨,犹如玉露一般。他看到前面的两个孩童纷纷在梨树下跳动,争着要摘下几朵花,可是年纪还太小不能够到,十分可爱。于是他乘马到孩童身旁,笑着将怀中的两束梨花递给他们,二人欣然道谢后又跑到别处玩闹了。
刘禹锡乘马到他身旁道:“你摘梨花最好看。”李花虽然也为雪色,形貌相似,但总觉得梨花与他的气质更相配。
“好像还不见梦得摘过多少。”他的怀中已经抱有不少花枝,衣衫还被花上宿雨沾湿了一些,而同行那人一路上似乎没有怎么留意。
离了曲江后,他们并行于街衢上。今日的长安一样是络绎不绝,较于几十年前数经战乱,如今繁华已是难得。他们打马经过时,众人纷纷看去。
柳宗元从前也在街旁驻足,目送那年驰马而过的探花使,没想到如今也似他们一般遍览长安风光。他转而看向一旁的刘禹锡,俱是意气风发。
——
由修政坊一路向西,刘禹锡到晋昌坊时放缓了步子,对柳宗元道:“我们去慈恩寺看看。”
柳宗元亦牵了牵缰绳,颔首以应。
慈恩寺颇为宏伟,柳宗元把马拴在寺外,将花枝放在一旁,随刘禹锡一同进入。他却是不顾风光,直去了雁塔。
辗转至一处,柳宗元停下了脚步。历代新科进士的姓名题于壁上,这是及第后常有的乐事。
刘禹锡从另一旁走过来,声音由远及近:“壁上已经有这么多了,我们也写到上面吧。”
柳宗元有些不解:“可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以往都是诸位一同题名。”
“没事,我们先到而已。”刘禹锡取下之前带上的袋子,“况且也是有备而来。”他解开袋口的系绳,从里面取出墨砚,砚台是方便携带的样式,比书案所用略小。在砚上用墨条细细研磨,其间又以小竹筒中的清水渐入。磨墨本是不易之事,过浓过淡都不为佳,但他动作熟稔,似乎也无大碍。
见他这般,似乎早已料到两人能够前来……柳宗元略有好奇:“你平日也携带笔墨?”
刘禹锡答道:“小时候学诗,为了方便别人教我,就会带一些。”他一边打圈研着磨,一边回忆起来:“有次上山去找昼公和澈上人,我端着一方砚台陪他们吟咏,他们好像很高兴。”墨香味逐渐透出来了,他取了少许清水,又继续道:“他们也算是我的老师,但我很久没有见过了……”
随后他又陆续说了一些江南往事,柳宗元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
经了一阵研磨,砚上才墨色生光。他将墨条处理后放回原处,从中又取出一支紫毫,用其蘸好墨汁递给柳宗元道:“你想先写吗?”
“在你手上,由你先写吧。”柳宗元道。
“好。”刘禹锡提起笔,在壁上寻得一处空余便落下笔端。紫毫尖劲,宜书方直。
收笔后,他递给柳宗元道:“给。”
柳宗元接过笔,蘸了些墨水,在刘禹锡字迹之下书写自己的名字。待将最后一笔落成,他安静端详着壁上墨痕,然后在两人名字旁又写下一行字。
“刘禹锡柳宗元,贞元九年二月廿七同登。”
刘禹锡刚才大都在看他的字迹,时而瞟到他运笔的认真模样,觉得不好相扰,等他放下笔杆才开口道:“写得比我好看多了,刚才应该让你代写才好。”
“可我觉得你用这支笔更合适,写得颇有锋芒。”柳宗元道。
刘禹锡不语,看得出自己的笔迹是外放的,他的则是藏锋其中、峭意幽生,笔法也纯熟得多……
柳宗元见身旁之人还在凝视那处,问道:“可是还有不妥?”
刘禹锡闻声收回了视线,转过来答道:“没有,我们走吧。”他如从前一般收拾好东西,将袋子系上后,又对柳宗元道:“听说慈恩寺的牡丹开得好,我们也去摘些。”
谷雨前后牡丹颇盛,慈恩寺里又多植名品。
二人游走于牡丹丛中,周身芳蔼弥漫。刘禹锡将牡丹拥了半怀,似乎十分喜欢。柳宗元本来已经在前路摘过不少,离开时只摘了两枝。如此一来,大小花卉兼有。
相随回到系马处,柳宗元将之前携带的花枝收拾好,又坐回鞍上。本还想再去别处,但花已经足够,就一起回了曲江。
春阳下,牡丹香气随了杏园一路。他们走入亭中,把怀抱的花卉插入白瓷瓶里,引得席上闲聊的人都过来赏看,只是这时好像有些冷清了。
苑论取了枝海棠,见二人神情便道:“他们都到溪边玩曲水流觞了,只剩下我们几个在这里。”
旁边一人摇了摇头:“唉,年轻人有自己的乐子。”
苑论笑道:“梦得若也想去,往西走便能看到他们。”
刘禹锡在柳宗元身旁道:“早上我们一直在外头,却没把曲江好好游一番。”也不待他作答,就扯了扯他的袖子。
沿着石径向西,便能寻得那杏花最盛处。新燕春啼声声,相逐于雪浪般的芳树之间,抖落了零星宿雨。抬眼看,那花最爱栖于新枝上,含笑迎风。
那边的人兴致正高,也不待二人多看这春景几眼,就要将他们呼来,又在一旁取了两杯酒。曲水流觞本是看酒杯浮到谁面前才作饮,现在却因为迟来相会被先赠了一杯,柳宗元觉得他们好像有些故意为之……而再看身旁之人,早已一饮而尽了。
随意走到岸边一处坐下,便可见到流水上浮动的杏花春意。几只酒觞也沾染了片片落英,若是漂来跟前,就要赋诗一首。在座都可称为俊才,如今在醉态下十分风流。此情此景,仿佛就在古时的会稽兰亭。
也有酒觞曾经随水而来,却被身旁之人先拿走了,他饮下几口,遂而作了首五言。
柳宗元第一次听他在身旁吟咏,字句间都是少年人的欢喜,让人不禁受到感染。他写的似乎不仅是眼前的雅集,还有一些早上两人同游长安的影子……想到这里不由心中愉快。
“梦得写得极好。”
在场众人也多有称赞。
本来约好下一杯换人来取,然而中游只见流水不见酒觞,恐怕还是来得太迟,已经到了酒会尾声。待得最后两人吟咏完,有人起身告辞后去了别处,有人还继续在曲流畅饮。刘禹锡觉得有些遗憾,另取了一壶酒来。
花下对饮间,刘禹锡道:“今天去过那么多地方,我却觉得杏园的花最好。”
柳宗元道:“桃红李白,杏花兼得二者之长。”
“子厚说得是。”刘禹锡低头为他续了新杯,“不知可有佳句?”
“我本来想过……但现在忘了,下次再告诉你吧。”柳宗元正将手伸入溪中。正午已过,水被照得很温暖,流动的声音如同呢喃。
“好吧。”刘禹锡感觉他略有犹豫,说的不是真话,却不知为何。
东边两人觉得对饮有些寂寞,见他们闲谈,便也过来凑在一起。几人杯盏交错间,谈起了及第后的事情,一人想壮游山川,另一人要回乡省亲,而刘禹锡则会继续留在长安,再应博学宏词科之试。
柳宗元与刘禹锡的想法相似,还是希望再应试以待授官。念及宴后就要分离异地,他有些感慨,又为对面二人斟满了酒杯,多请珍重。
四个人分酒总是快些,后来者又爱豪饮,柳宗元再掂量那酒壶,所剩已经不多,便放在一旁。这时饮酒本是助兴,但看在座之人多少有些醉意朦胧,身体欹斜,自己还算清醒。对面好像在含糊地说着什么红笺小纸,哪家娘子之类的话,还不时笑了笑……
刘禹锡瞥见他杯中无酒,又将壶子拿来倒取:“怎么不喝了?”
“黄昏还会摆宴。”柳宗元答道。
“最后一杯。”刘禹锡把空壶随意放在地上,取了那杯酒到他面前。因为手上动作有些快,边沿流出了一点。
柳宗元接过了杯子,其中还浮着一片花,大概是早就飘到杯中,而身旁之人正醉着,倒取时没有在意。他缓缓饮下,本来壶底酒水多浑浊些,现在却觉得有点清甜味道。
“多谢。”
待日头偏西,亭台处丝竹清歌随风而至,又将是众宾欢宴一场。春水夕照,不知再见何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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