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山中的薄雾常常在龙兴寺里徘徊。
初春的日色也极纤薄,在雾里是淡白的,覆在松针上则变成另一种模糊的冷青。只有檀香的烟,无尽地升起、消散。
水汽在这时的潇湘无疑会更加凄楚。那些都城少有的湿润,都化成了蚀骨的阴寒。在这两地过冬,柳宗元最熟悉的也是两样东西——檀香和炭火。
释教在本朝民间十分盛行。他的母亲卢氏还在闺中时,便和亲族们同阅经书,即使后来适了人家、育有子女,也未改变曾经的习惯。
大概是三十多年前,柳家从西郊移居到亲仁里。某日,卢氏携着两个姊姊和他,一同到大兴善寺礼佛。寺里的檀香味道比家里浓,好像庭院的柱子上都缭绕着香气。
那日也是个上香的吉日,寺里有许多人。来往的男男女女,大都不是为了发什么宏誓大愿,而各自的愿望似乎又总指向着同样的东西。卢氏平静而虔诚地行着礼,两个女儿也如母亲一般,而他年岁尚幼,只是学着她们的样子。
他逐渐接触佛理,好像也是从母亲的指尖、唇角开始的。
卢氏是一位极明达的女子。那些久远的辞赋、经书,在她的口吻中,都变得脉脉动人,好像家中那棵梨树上的花瓣从天而落。如果要去形容,她应当有着极大的慧业。
她常常为他祈福,哪怕他不一定知晓。
龙兴寺的居所对于一个病人来说实在勉强,可母亲对他说,这也是佛缘了。那时的卢氏也已至残年,枕边摆着染了药味的经卷。她在昏昏沉沉中很难再说出一句话,若还在家中,她可能还想触摸一些别的东西,不会这样孤独。
就像她的口吻一样,她离开得也非常平静。
尽管病容憔悴的母亲常常安慰他,他还是觉得自己令她有憾。
在永州的冬末,树木依然翠绿繁茂,未见凋败,道路上到处是沙沙声。柳宗元只能送母亲到此处了,远去的灵车像是大地上的一道裂痕。
他身旁的小女儿一直无言,好像他们彼此间又流露着难以名状的心绪。他不由怜爱,孝衣在她身上还是太过沉重。
他们继而在寺中寓居数年。
不知何时起,和娘总要随他去禅房。比起诗文,她更倾心于这些远从佛国而来的字句。
柳宗元在房边移植了十余株丹桂,又种了些许草药,从此四季都有草木清气。阶旁的木芙蓉就像他诗中写的那样:“丽影别寒水,秾芳委前轩。芰荷谅难杂,反此生高原。”
南方的春天比长安来得更早,东风吹时,百花就开满了东丘。虽然少了斗草的玩伴,和娘依然喜爱坐在花间。一颗烂漫的心,也像发髻上的花朵那般鲜活可爱。
父亲也更多地陪伴她,不似从前那么忙碌了。和娘没有从他口中得知太多实情,她也没有故意好奇地问他,父女二人在这件事上保持着默契的疏离。
在家人眼里,和娘是个很柔惠的姑娘,比同龄的孩子们懂事得多。柳宗元一般也会应允她的请求,而又因为这些请求太少,他作为父亲会隐隐为她的“柔惠”、“懂事”感到一些惭愧和忧虑。
和娘在元和五年生了一场大病。炭火从冬日便一直烧着,直到家里再也找不到第二枚木炭。木房的缝隙里总会透着冷风,令火焰明明灭灭。他既庆幸家里还有剩余的炭,能让病中的女儿得到温暖,又警惕它的火星落到下面,像前几回那样让禅房失火。很多时候,他坐在房里,分不清楚漂浮的究竟是烟,还是寺内的檀香。
木炭一块块地烧掉,和娘的身形也一寸寸地消减。
她数月间积下的病灶已经难以祛除了。
某日,她努力地伸出双手,接过父亲手中的汤药。
柳宗元觉得她的面容在清晨异常苍白。
她嗫嚅着,最终还是对他淡淡笑道:“阿爷,许我皈依佛门吧……”
她很少请求他,这是为数不多的一次。也曾有长安女子如此,希望能够因之摆脱病痛。
他看她平静地喝下汤药,想说些安慰的话,可又想到——女儿有时候和他很像,一旦有想去做什么的想法,就不会再改变了。
和娘剃度在春末之时,得法号“初心”。
柳宗元看见女儿一绺绺的乌发落到地上,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生生地剥落下来。丝者,思也,本来就是要斩断出家人在尘世的羁绊吧,可是这不妨碍亲人的无限眷恋。
除了服药、走动和静卧,和娘在其他时候都翻阅着经书。他在矮案和枕边摆了许多卷佛经,方便她取来看。起初,她还能坐起来诵读一些字句,可到了病入膏肓时,便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她只能照常扶着父亲,喝下难闻的药,然后又努力地躺下。
“阿爷……你替我读些经吧?”
黄昏的天色照在女孩脸上很暖,让他产生了错觉。
“好。”
他从枕边随意抽了两卷,看见边角的药渍,才发觉这是母亲的遗物。如今,两种药味混杂在上面,已经分不清楚谁新谁旧。
和娘一直没有说话。
柳宗元读到了半夜,然后一直枯坐到天明。
次日,女孩离开了人世。
她年仅十岁,因而被视为“下殇”。
于是,对柳宗元来说,春天变成了在永州最难捱的季节。
即使他几年后迁居了,再回到龙兴寺也认识那些路。他最喜爱在松林旁的石案读经,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庭院中成片的青竹。
这时候十分安静,只有僧侣往来。但再过些时日就是年关,寺中又会有许多人来祈福,他也要去想着如何迎来新春。
“柳司马?”
他转而看到前来的僧人,回道:“原是上人。”
他们相识十年,原本相约到净土堂内讲经,于是现下同往。
石径的尽头是朱红色的廊庑,以及木色的窗。他十年前出了一些资材,希望帮助寺内的修葺。多年的风吹雨打,已经蹭掉了一点漆色。
重巽道:“司马今日来得早,可待我已久?”
“未曾,只读了会儿经书。”他犹疑着,“没有读多少……又想到小女和娘。”
重巽见他手中之物,便知是他常常翻阅的那卷了——因为它的边角上有一处暗色的药渍。
“算得今岁,小女已逝五年了。”他边走边叹,“每回来寺里,我都会想起她。”
他闻到隔壁禅房里透出的一阵檀香,不由得下意识地看向房中。
“一想起她,又觉自己有愧,不可忘怀。”
“她是个很聪慧的孩子。”重巽也回忆起和娘的面容。
走到转角处,柳宗元望见远处的东丘,其上林木繁茂,流云挂在枝头。桂树、桧树、杉树……他无一不为女儿指认过。东风来时,大大小小的蓓蕾一定会绽成百花,孕育出美好的精魂。
他微笑道:“若她还在世,几月后便要及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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