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在年后才得了那天外之信。
诏书的官样文字也许被他们在心底描摹过,但总不及亲眼所见那般真切——就像记忆中的一角城阙和千里平野,又如这诏书铺在了眼前。
家中也是一片欣然,往来亲友的口中都是恭贺之言、不舍之情。
这片草堂是他的心血。
青袍、农具、小舟、文章、书卷……甚至是墙壁上醉书的字迹,都成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柳宗元看着院里自己莳养过的花木,觉得就此舍了也可惜,于是分给了几个邻人和萍娘一家。东家陈翁喜食柑,便求了几株后园的柑树,未曾想竟得他赠了满园,若自家黄柑已足,也能载些到圩市卖了。那些因病而种的草药,寺中钻研医道的僧人们或许会有所需。
其余的东西,便待有后来者能偶尔照看了,那又是另一种情分。
若草木能让他忆起家中的西园,文章书卷能让他可惜旧宅的藏书……想来想去,就只有愚溪水永远都带不走了,它是独属于零陵的。
卢遵与慧娘一向善于料理家事,几日内便与柳宗元一同打点好了北归的行李和车马。如今崔策已在长安落脚,崔氏姊弟又长了几岁,若他们在此时还族,也恰能慰他长姊、姊夫泉下之灵。玉娘今年也将至六岁,前些年又添了妹妹。她此刻与母亲一样,有些舍不得这里的家。
唯有宗直,恐因春寒致病,日前还在榻上休养,不宜行远路。家中的那只猫也似他恹恹地卧在屋里,不愿离开他在外走动。
“这病来得不是时候,明日只能送阿兄与卢兄出城了。”
宗直这两年也曾察觉,自己的身体不如往昔,一旦着了什么病症,便极易落下根来,反反复复,不能再像二十出头那般挑灯夜读了。
“陈翁说闲时会来照顾你,你先安心养好病,等病好了,我们都在长安迎你。叔父那里,我路上也会致书,你不必担忧。”
宗直应了一声,其实他未因这些忧虑过。兄长性子缜密,安排这些事情也周全,他在此养病可以无虞。只是兄长奉诏有期,自己不能同行,还是可惜了些。
“此番回京……也了了阿兄的一桩心愿。”
次日,他们便踏上了北归之路。
因为快要分别,这些天本来就已经有许多友人来过溪居。但今日出城,依然有不少人过来送他们。
十年的生活,已经足够让柳宗元熟悉永州城的每一处。那些坊门和城墙静静地立着,被覆着一层薄雾,就像他那年早春初来时。
宗直不便再送得更远了,只得在门前再与他说几句话,目送着他们离开。
友人们未听他劝,要坚持送到城郊的驿馆。
不知谁曾在道旁植过柳,恰好方便了一行友人。柳枝因南地的温暖,也早有了绿意,像缀着晶莹的玉石。他们都知道他是从长安而来,至今日,这枝柳终于能赠与他手中,他们不觉有一丝离别的凄凉,反而豪情顿生。
众人相商,备了些饯别酒。永州多谪吏,其中不乏与他命运相似的同僚和士人。他不算太醉,快到驿馆时,面对这些熟悉的面孔,只能不舍地请他们至此留步。
这成了柳宗元在永州城饮的最后一回酒。
湘江在早春十分清澈,映照青色的山丘高高低低地延伸着,像是在为他送行。他行至衡阳时,只见一座山岳尤其巍峨,那里便是衡山所在了。因雁行之迹,衡山在北人看来总是极特殊的。
春的讯息,也如春花变得逐渐浓郁。
他寄了一封信回零陵,与宗直写道:
“故国名园久别离,今朝楚树发南枝。晴天归路好相逐,正是峰前回雁时。”
好风一直吹到了汨罗。野花的清香减淡了江风的涩味,像一只柔和的手,拂开马车的帘。因谪居多年,他久未涉足他地,如今不由心旌摇曳……他甚至觉得,从前的湘江似乎也没有此时的江水更加阔远。
浩渺的烟波,让他忆起那段令人心神激荡的岁月。
此番奉诏诸官,也有他从前的友人们。他前些日子寄给他们的书信,不知是否已在途中,或是早已送达?
越往北走,天却是阴的多。淅淅沥沥的小雨有时候碍了行程,谁也不知这抹云什么时候才散。他们只好在偶尔放晴时赶得快些,又要仔细着路上的水洼。驿馆成了听夜雨的好地方,隔了一夜,窗外的梅花便更醉几分。
“郎君,今日来歇脚的真不少呢。”老仆向后笑道。
“许是同来避雨的。”柳宗元掀了帘子望着,“冬叔,家里的马车就着他们放吧,莫碍了路。”
一行人又像往常寻了居处,用了些食。孩子们年幼,还在路上就有了倦意,很快便回房里睡着了,只余下几个大人还在收拾。
“前些日子赶的路,这两日又耗去些。”
“赶得再快也不如表兄思归心切。”
虽说是玩笑话,家里人都看得出他近日欣喜,卢遵也不禁展露笑颜。
“只是不知十郎近来如何,零陵每年这时候也难得晴日,不好养病。”
门外,翻卷的墨云聚在了天边,大概夜里便又要下一阵子。老仆正准备牵马到马厩系了绳,好让它用些粮草,再避个雨。
而他忽听得身后有人唤道:“冬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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