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悠悠回转身去,打量着不远处的男子。他大概高出半个头,着了身靛色的衣袍,看样子也风尘仆仆,身后还携着三个孩童。
“我老得连冬叔都认不出了?”
听得这略带笑意的声音,老仆这才敢肯定来人是谁,那微微上扬的尾音还似从前。老仆只颤巍巍地凑近过去。
的确是都老了——
老得不敢信。往昔在善和里旧宅与郎君相谈的朋友,老仆也能记得好几个,他和韩安平又是其中最高朗振迈的,让人印象颇深。几个年轻人在家中的一言一笑,还分明在自己耳边。而如今他双目间怎也攀了自己当年的皱纹?鬓边的白发也是不该的,他不该老的。
“刘郎君……我怎会不认得你?”
老仆胡乱把缰绳绕在了后头的梧桐树上,好与来人多说几句话。那匹马延着颈,踏着蹄,鼻里透出的气也像在叹息似的。
老仆喘着气,又尽量快步走到他跟前:“刘郎君怎么也在这?我们都道你在北边,走得还更快啊!”
“本想顺着沅江乘船,不料阴雨连天,家里有老人,想想还是走官道安稳,近来又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日,这才出了洞庭。”
“也好、也好,好与我家郎君同归。”老仆笑得微微佝偻的背也耸动起来。
“子厚呢?”他有些感慨。
“郎君在里头。”
老仆笑着引他到堂中,见柳宗元正和卢遵说着话。因天色昏晦,室内早前点了盏油灯,照在人身上有种融融的暖意。
“郎君,刘……”老仆又走上前道。
柳宗元顺着他指引的地方看去,未曾料到是这样的场景,似乎连他后面所说的话也未听清,真是恍然似梦一般。
柳宗元实在太熟悉这身影。
“梦得?”
卢遵也未料到他的反应,先在旁对来人施了一礼:“刘先生。”
他才回过神来,微笑道:“这是我表弟。”
“在信里记得卢君,今日才见。”
刘禹锡应了声,突然也想起什么,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几个孩子。女儿好奇地看着柳家人,次子仑郎有些怕生,长子孟郎则看向他……他清了清嗓,轻轻拍在长子背后:
“叫叔父——”
两个小的先反应过来,一高一矮,用稚嫩的童音怯生生地问礼着。
“叔父好。”
孟郎思索了措辞,再道:“见过柳叔父。”
他点了点头,又对刘禹锡道:“小女已睡下,只好明日再见礼了。”
待刘禹锡将亲眷安置妥当,二人取了点淡酒,置于矮案上。窗外一阵好雨,还未至惊蛰,天边却已有隐隐的雷声了。房檐上淅淅沥沥的雨声也沁到了屋里,融于酒液从壶中倒出的声音。
刘禹锡自小长在江南,对这种雨声也有种亲切的感觉,搭船到京城游历时,也听过雨滴落在船篷的声音。那时他刚到长安,结交了柳宗元,认识了很多朋友,很喜欢和友人说些江南风物,喜欢百花开时,喜欢泛舟湖上、临窗听雨。
他和水像是极有缘——名里的先贤常和水有关,自己生长在南国水乡,得过周身是润泽之气的僧人传授诗歌,而今又在这沅湘楚水生活了十年。
“有点涩。”
他嘬了一口,感觉自己还是不太习惯楚地的酒,在驿馆也没有太多的品类。等柳宗元饮过,酒杯离了唇,他才又问:
“家里人都一起回去么?”
“是,我和表弟家,还有阿姊的几个孩子,都一起回家,只有十郎还在永州养病,过阵子再回。”
“正夫?”刘禹锡有些讶然,“可有大碍?”
“家里还有些草药,又托了邻人帮照看着,他还是年轻人的身子骨,痊愈得应会快些。”
“我记得第一回见他,他才十几岁。”
刘禹锡思索着,心中好像又生出一幅图景来。因着好友的关系,从前他在都城也与柳家人有些来往,宗直在他心里还是明朗的少年模样。
他不禁又将眼前人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试着对应起来,写字用的手指、身上的衣色……不知为何,这身衣裳在灯下显得更为宽大。
他心中恻然:“你也瘦了,还要多保重。”
柳宗元看了看身上:“这两年过得还顺心,与几个修习医道的僧人学了不少东西,家里种的药草长得也好,回了长安也想再学些。”
“嗯,那你要记得邀我,我还在集方子。”他又举杯抿了一口,看见他已经饮了大半,于是再为之斟起酒来。
“我携我娘和孩子回去,走前使君替我寄了信到永州,路上又收到你的信催我。”
柳宗元微笑道:“你送来时,我恰好也想写给你。”
“退之可有信来?”刘禹锡想到他们的那些朋友。
“没有……上回与他说史官一事,书信来得繁些,许是他如今还忙着?”
“我估摸着他还是那副老性子,从来没变过——”刘禹锡叹道,“见了他写的东西,就跟见了他的人似的。”
他的话惹得柳宗元又笑起来。从前还在御史台当值时,刘禹锡也喜欢跟他这么打趣韩愈,回家路上也有得说。
“微之在江陵写了一封,提到了你我,我拿来与你。”
刘禹锡放下杯子离了席,他稍微颔首。
杯中酒液轻颤,像和着窗外的飒飒雨声,他感觉自己心中的快意也稍微平静了些。春雨还是有几分凉意,对面空无一人,竟生出一丝寂然。他侧目看见,刘禹锡在一旁屈着身子翻找,靛色的衣裳在暗处很是索寞。
他回想起他之前的那些话语、神色,并不像是车马劳顿,不禁有些隐忧……
“可要灯么?”柳宗元执了灯走过去。
刘禹锡对他笑了笑:“快好了,怪我带回来的东西太多,走得又匆忙,你们写的和我写的都放在一起了。”
话虽这样说,柳宗元还是见他将这些书信和纸收得齐整,偶尔还能看到自己的笔墨,像做了个集子似的,定然要十分用心。
刘禹锡翻到李景俭后的下几封,恰好是元稹所书,上面的字迹也是柳宗元熟悉的。
二人又回到案前,待他将灯放稳,刘禹锡才将信递过去。柳宗元展开信来,如豆的灯火在他眼里映成一点明光,在眼睫处投下幽幽的影。
“微之也要回京。”他眼角眉梢都染了几分喜色。
“嗯。”
他看着信中的问候,神思也随之飘远,犹如身在久远的梦中。
“如此……还有安平、宣英,都要在长安相会了。”
“是啊,我们也回去了——”
刘禹锡转了个身,把后背靠在了案边的墙上,身侧尽是窗外的大雨和雷声,这句话的末尾有些模糊,如他的慨叹似的。
柳宗元放下了信,以为他有醉意,刚想启唇相问,方听他唤道:
“子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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