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沈遥岑其实并不是那么听话的孩子。

即使他知道现在这么做是不对的,但他也依旧会去做。

沈遥岑开门的时候刘卿柳居然睡着了,她闭着眼睛,长而卷翘的眼睫覆在苍白的皮肤之上,嘴唇也是没有血色、干燥的,她的左手好端端地放在身体的一侧,药水已经打完了一瓶,于是她的手背上又添了几个新鲜的孔洞。

他将手机轻轻地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陶瓷盘子与桌面接触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刘卿柳也正好在这时醒了过来。

她缓慢地睁开眼睛,然后转了转眼珠,让自己从迷茫的状态中稍稍清醒过来。

她先是看到沈遥岑,而后稍稍支起身来,让自己靠坐在床头。

“要喝水吗?”沈遥岑像往常那样挪了张凳子,坐在刘卿柳的床边,给她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怎么那么嗜睡?不打算出去走走吗?”

刘卿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用几近迷茫的眼神看着沈遥岑。

这样的眼神沈遥岑也看到过——在上辈子自己的脸上。

那是一种濒死的绝望和不甘所混合起来的空洞表情。

但刘卿柳比他想象中的恢复得快得多:“我现在的的状态不太适合出去,怕吓着小孩子。”她上下打量了一眼沈遥岑,然后笑了一下,“反倒是你,看着好像没太大事情的样子,你父亲居然不催着你回去吗?”

“催了,”沈遥岑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昨天受伤的身躯,但熟悉的疼痛告诉他他现在还不能像往常一样正常去做自己的事情,“所以我再过会儿就得回去了。”

刘卿柳点点头:“这样,那祝你生活愉快。”

她笑了一下,像是软化的史莱姆一样瘫倒在床上慢慢地融化,声音轻而缓,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在空中。

沈遥岑在推开房门离去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刘卿柳,只是在这短短的十几秒内,她又重新闭上了眼,穿着蓝白相间的病服,很安静很安静地躺在白色的床上,像是一滴即将汇入大海的水,终将无声无息地融入汪洋,再也找寻不到。

沈遥岑沉默着,最终还是转过了头,出了病房关上了门。

在他走到走廊尽头自己的病房门口时,口袋的手机铃声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沈遥岑任由铃声响着在窗口处站了一会儿,看着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走廊中来,但他似乎觉得这样温暖的阳光实在是太过耀眼,于是垂下了眼,将自己的视线埋入阳光无法照射到的阴翳之中。

他用左手迟钝地拿出了手机接通,那边的声音在听了片刻后响了起来,依旧带着沈遥岑无法拒绝的威严:“遥岑,你最近接电话的速度太慢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耽误了?”

沈遥岑抿了抿唇,然后回答道:“没有。只是手机放在桌子上,我一时没有听到而已。”

他扯起谎来是脸不红心不跳的类型,可他的父亲似乎比他自己都要了解他,几乎是一瞬间就能听出来他在撒谎,并且给予了一个不轻不重的警告:“遥岑,你要知道,对我撒谎是没有用的,”他的父亲缓慢而坚定地说,“你的身体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吧?既然如此,那今天就回来吧。刚好老陈昨天也回来了,我现在就让他去接你,他到了后会给你打电话。”

沈遥岑握着手机的手颤了一下,而头顶的天空也不知在何时出现了一片乌云,慢慢地将太阳遮蔽了起来。他此刻终于能抬起头,看向略显阴沉的天空。

好像要下雨了,他默默地想。

“遥岑,回答我。”他的父亲严厉地说。

“好的,”他顺从而麻木地回答,“我知道了。”

天空中凭空惊起一道闪电,随即到来的则是震耳欲聋的雷声——豆大的雨滴突兀地砸了下来,催促着路上的行人匆忙地寻找避雨之地。

电话被挂断了,沈遥岑收起手机,定定地看着窗外纷纷的雨幕。

他转过身,看见刘卿柳站在自己的身后。

“你怎么出来了?”沈遥岑深吸一口气,手搭上她的肩膀,想把她扭送回病房好好休息。

刘卿柳眨了眨眼,丝毫没有光明正大地偷窥被发现的尴尬,反倒很是乖巧地顺着沈遥岑手的力气一步步往病房外走,忽然,又一道雷声响起,外面的天色变得更加阴沉。沈遥岑回过头去看屋外黑压压的景,而后感到手底下僵硬的身躯。

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刘卿柳很快就恢复过来,像个没事人一样走到了病房门口。

在推开房门之前,刘卿柳忽然回过头来问他:“现在走?”

沈遥岑知道她是听到了自己和父亲的对话,于是也不打算隐瞒:“嗯,我父亲催我回去了,大概半小时后我就会离开——”他顿了一下,松开放在刘卿柳肩膀上的手,问她,“你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做的吗?”

“没有。”刘卿柳低头沉思片刻,然后抬起手,做了个“拜拜”的动作,说,“再见。”

“……”沈遥岑无言地笑了一下,也对她说,“以后见。”

于是刘卿柳关上了门躺回了床上,沈遥岑坐在她房门的长椅上等着老陈的电话。也许是因为雨势实在太大,汽车在拥挤的车流里行驶实在是困难,他还没有等到老陈的电话,就先等到了进门重新为刘卿柳扎针的护士。

年轻的护士看着他坐在门口,又想到这几日他频繁进出这间病房,便对他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又对他说了一下刘卿柳的病情,大意是让他不用担心,休养几天就好了——

沈遥岑点点头,但是下一刻,他的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

老陈撑着伞来接沈遥岑的时候,地上的水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沈遥岑低头看着那层尚且透明清澈的水,几乎能看见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

伞已经架在了头顶。

于是沈遥岑抬起头,看向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跟着老陈一起上了停在不远处的车子。

雨下得很大,他的裤脚似乎都被斜斜飞进伞中的雨打得湿了一点。

他没有在乎湿哒哒的裤脚,而是伸手摸索了一下自己昨天受伤的地方,确认在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大碍后才放心地收回手。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等老陈通过拥挤的人群将车开往正确的方向。

他靠着窗撑着脸,细数着外面伞面的数量和颜色,观察着撑伞的人是男是女。而就在车子开过熙攘人群的那一瞬间,他突发奇想地降下了车窗,顶着被狂躁的风雨扑面袭来的不适稍稍探出头去,看到了同样打开窗户站在窗子旁的人。

刘卿柳探出半个身子,瘦弱的身躯在风雨之中飘摇,犹如荷塘之中孤零零的浮萍,又像是即将折断翅膀坠落的蝴蝶——他愣了一下,脑子里有了些不好的想法。

但刘卿柳看到了他,只是微笑着跟他摆摆手,而后在他逐渐离去之时关上了窗子,再也看不见。

刘卿柳太疯了,也太脆弱了,她像是个无法估测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让她自己——捎带着她周身在乎她的人,一同坠入粉身碎骨的地狱之中。沈遥岑将已然被淋湿的脑袋缩回车厢,前方的老陈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递了一盒纸巾给他。

“回去别和父亲说这件事,”沈遥岑抽了几张纸巾擦拭自己脸上的雨水,“如果父亲问起来,你就说是雨太大伞没撑住打湿的。”

老陈稳稳当当地开着车,顺从地应了一声。沈遥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骗过父亲,也许能,但大概率不能——但是他猜他的父亲并不会对这件事多么上心,毕竟在他的父亲面前,他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纵使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也能很快地纠正过来。

他所做的决定到底正确吗?沈遥岑不断地反思自己,但是直到车子开到了沈家的宅子他都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雨依旧在下。

好在他已经不需要再淋雨了。

顺路陪着他前往主屋的老陈在乘坐电梯时对他说:“少爷,老爷很生气。”

沈遥岑看着电梯的数字从-1变成1,又看到电梯上反光到的自己狼狈的形象——半身湿透、面色苍白,手上的支架看着滑稽又可笑。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但很快就调整过来,对着老陈点了点头,而后淡淡地说:“没关系的,我已经做好准备了。”说完,他又礼貌地对老陈道谢,说是谢谢他的提醒。

一路以来默不作声的老陈在电梯门敞开之前叹了口气,而后他们在分叉口处告别,沈遥岑推开了屋子的大门,他的父亲、母亲和弟弟都坐在屋子的沙发上等着他,三双眼睛在推门声响起时都齐刷刷地看着他——沈凌云是恐惧,沈母是担忧,沈父则是生气。

沈父先动了起来,他放下了手中的咖啡和报纸,陶瓷杯子被重重地放在茶几上时发出了一声可怖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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