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最后没有撑过那天夜晚。
言浅似乎在飞机上提前哭了,后来一滴泪也没有,很是冷静地处理后事。
林以文打电话关心:“叔叔怎么样了?”
言浅回答:“没撑过昨晚。”
“啊,节哀。“林以文沉默了半晒,”要不要我过来陪你?”
“谢了,”言浅忽然很感动,她从没有过这样贴心的朋友,最困难的时候会陪在身边的朋友,“但不用了,这边乱哄哄的。”
林以文果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如果她是男孩,也会喜欢林以文这样的女孩,那样大概就没有锯嘴葫芦杨烁、强抱选手许博什么事儿了。
这天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望出去一片雾蒙蒙的。
言浅吃完咸菜配粥,套上外套准备出门时,妈妈坐仍在厨房的小方桌上,望着窗外出神。
半晒,口气悠悠:“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在乡下等你。”
一向战斗力爆表,与谁斗都其乐无穷的妈妈,最近几天恍恍惚惚的,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好。”言浅默默叹了口气,拉上门,老旧小区楼梯转角的声控灯坏了好几颗,她摸黑下楼。
小城的清晨,空荡荡的,好容易有辆出租车经过,她扬手拦下:“去城西殡仪馆。”
司机黑了脸:“谁一大早去殡仪馆啊,晦气!”
发动油门,瞬间蹿出去,手已经停在门把手上的言浅猝不及防,被带得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她气愤不过,追出两步,对着出租车屁股咆哮:“晦气你妹啊!”
越是小地方的人,越是迷信,分明前两天还生龙活虎的人,今天就被人嫌弃晦气。
“看你还能骂人,我就放心了。”
街对面三个巨大的垃圾桶旁边,站着一个身着明黄冲锋衣的少年,帽檐压得低低的,嘴角微微勾起。
他站在那里好看得像一幅画,和身后灰扑扑的小城背景格格不入,像是破败墙壁上色彩明亮的涂鸦。
“你……”言浅惊得一时找不到语言,“你来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的?”
狭窄的街道,许远山两步走到她旁边:“你忘记了?上次你寄东西,我看到地址了。”
言浅记得他当时念了地址,但没念完她就寄走了,居然记住了?
“你有这过目不忘的本领,怎么没有用在学习上?”言浅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的大脑有它自己的想法,想记住的过目不忘,不想记住的怎么塞也塞不进去。”他说。
言浅微微红了脸,她才不要再继续追问,你是来干什么的呢。肯定是林以文多嘴,把她爸爸的事告诉他了。
她看看时间,“我现在要……去个地方,然后去乡下。你看我现在好好的,这就回去吧。快过年了跑出来,你家里人会担心你的。”
“没事,我跟我爸说跟同学去旅游了。”他伸了伸手,似乎想拂掉她眼睫上慢慢聚集的水汽,中途落到她肩上拍了拍,“你要去哪?我陪你。”
言浅望着他,蓦地有些松了口气。
一个人去殡仪馆拿骨灰,饶是她装得无所谓,仍是有些心悸。
“那你会骑电动车吗?”
他当然不会。
言浅从楼下车棚里推出摔掉了挡泥板的电动车,爸爸就是骑着这车摔倒的,警方断定是把油门当杀车捏了,扣了一天的车,调查清楚无第三方肇事者后通知她去拿回了车。
言浅跨上车,对他努了努嘴:“上来吧。”
雨丝萦绕着她,渐渐在发丝上结成蒙蒙水汽,许远山取下他的鸭舌帽压在她头上。
言浅一怔:“不是发型不可乱吗?”
“给你挡雨比发型重要啦。”他跨上车,随意往后掳起头发。
县城的路不平整,她的车技自己骑都有些勉强,在烟雨蒙蒙中带个人高马大的男生更是够呛。
开出没几米,慢吞吞地过坎,减震几乎没有,一个上下颠簸。
“啊!”许远山双手不自觉扶上她的腰间。
言浅瞬间失神,扭了扭腰肢,电动车也跟着歪歪扭扭偏起来,差点没把住方向。
“这路……豆腐渣工程啊。”他讪讪地收回手。
她从后视镜看见他无处安放的爪子,艰难地反手抱着后面的置物箱。
“我怕痒,你别挠就行。”
许远山“哦”了一声,双手小心翼翼插进她的羽绒服兜里。
隔着薄薄一层内衬,言浅感觉到从他手掌传来的温热,一颗心也像随着这电动车上上下下,颠簸得厉害。
她从一家店里取出提前花巨款定购的一个玉石材质骨灰盒,碧绿色的,小巧精致,泛着些微光泽。
许远山听了价格,惊得掉了下巴:“你这是被坑了吧?”
言浅沉了脸:“你懂什么?”
许远山立马从善如流,点头不止:“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是我不懂。”
殡仪馆的家属等候区十分简陋,基本就是靠墙几张藤竹椅子,没过一会儿,工作人员通知他们去火化室外面的小房间装骨灰,谁知花了大价钱的玉石骨灰盒,略小了些,怎么也把骨灰装不完。
买的时候,店家说了有大小,分男女款,言浅一眼相中这个漂亮精致的,问:“成年男性,这个骨灰盒行吗?”
店家咽了下口水:“如果不胖的话,差不多,也行吧。”
工作人员火化炉控制室的小窗口探头出来催促:“怎么还没装完?快点,下面一个要出来了。”
“好的,马上。”言浅用戴着一次性手套的手拍了拍骨灰,顿时扬了一些起来,她扭头避开,顺便侧头擦了擦快要溢出的眼泪。
她连这最后一件小事也没做好。
“你等我一下。”许远山跑出去,没一会又跑回来,手里多了一块青布,摊在长桌上,将骨灰一骨脑倒进去,包好,再装进骨灰盒。盖子仍是不能完全盖紧,但好歹是装下了。
抱着骨灰盒出来,才发现雨势渐大。殡仪馆建在半山腰,站在廊下望出去,山下的房屋轮廓,满山的松涛老槐,都被浇得淋漓涣散。
他们在廊下躲雨,准备等雨小些再走。
没过一会,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抱着一个黑色的骨灰坛子从小房间出来。他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西服,黑色领结,一路昂着头,经过他们时,也不曾斜视一眼,快步走进雨中。很快,他的皮鞋和裤脚就湿透了。
身后跟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对他们欠了欠身,撑开黑色大伞,蹒跚着追了上去:“小宝,等等。”
许远山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中,忽然开口说:“当年我去殡仪馆领我妈妈的骨灰坛子时,也跟他一般大。”
言浅偏头看了看他,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他妈妈。虽然直觉他妈妈肯定是不在人世了,但从来没人提起过。幼年丧母,父亲忙于工作,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言浅问:“那时也有人给你撑伞吗?”
许远山笑了笑:“那天没下雨。”
言浅侧头扫了一眼他明黄色的冲锋衣:“你那天也穿得这么扎眼吗?”
“……对不住,没有提前预知到今天这个行程。”
他麻溜地脱下明黄色冲锋衣,从户外背包中取了一件深色冲锋衣套上,“这样如何?”
言浅审视了一番,点头:“帅。”
许远山顿时心花怒放,笑开了花,从言浅手里接过骨灰盒,小心地用换下的冲锋衣包上。
“雨小些了,要不走吧,看样子等不到雨停的时候。”
电动车没骑一会儿,拐入乡村小路。
在江汉平原长大的孩子,没怎么见过如此壮观辽阔的梯田,栉次鳞比,一级一级下移。
还没过春节,田野间的桃树枝还没来得及发出新叶,但已经缀满了粉红蓓蕾,远处葱绿的油菜花田也染了浅黄。
随处可见的竹林,过了一冬仍旧苍翠欲滴。蒙蒙细雨中,美得像是一幅泼墨山水画。
许远山俯在她耳边问:“这是你长大的地方?”
“嗯,怎么?”
“没怎么,”许远山一手环住她的腰,靠在她的背上,由衷地感叹,“这地方好美,比我在那些风景名胜见过的山川河海都要美。”
言浅望出去,还是熟悉的景色,家乡的一切像是定格一样,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变化。可能是美的,但现在几乎没有哪个年轻人想留在这里,都想离开这个地方,还留在这里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但凡有点本事的年轻人,都离开了。
回不去的家乡,去不了的远方。
“美,但是穷。”
言浅的老家是一处老旧的两层小楼,楼梯左边是她家,右边是老舅家。
当年她妈死活要嫁给她爸,老舅拗不过她,分了一半房子给他俩结婚。
老舅在屋前的院坝一角,布置了灵堂,言浅把骨灰盒放在中间的桌上。
按照她老家的说法,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再进屋的,所以灵堂也布置在屋外。
许远山盯着桌上的照片看了一会,说:“叔叔真帅。”
言浅瞟了一眼,应该是前几年的照片,和她记忆中的爸爸差不多,黑白照片上的人五官立体、眉眼温柔、嘴角噙笑,长相在男性中偏阴柔,是唐僧那种妖孽挂的。
言浅没忍住揶揄:“帅而自知是他悲催人生的开始……”
话没讲完,妈妈从大门里出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先生说吉时都过了……”
这才注意到还有别人,收住了责问的话头,目光赤果果地上下打量许远山,挺精神一小伙,说是男朋友呢,好像年纪小了点,有点拿不准,“这位是……?”
许远山陡然见到言浅妈妈,有些紧张,条件反射先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阿姨您好,我是……”
言浅从背后扯一下他的衣领,截住他的话头:“这是我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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