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看着许远山喝尽一碗葡萄酒,眼中满是嘉许:“小伙子,喝白的吗?陪老舅喝点白的咯?”
许远山还没答话,言浅先拦:“舅,别了,下回吧,他不大会喝。”
“哟,我们浅宝……”浅宝怎么样,他一句话没说完,扯开嗓子就是一首嘹亮的山歌,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
……
老舅豁了牙,漏风得紧,吃听见他嘴里“漏漏,漏漏”个没完。
远处竹影婆娑,也跟着“漏漏,漏漏,漏漏”。
……老舅啊,大晚上的,扰人清梦,不合适吧。
“别溜溜了,”舅妈从院门里出来,手里提着个铁制茶壶,给一人倒了一杯,“喝点姜茶,夜里冷得很。”
“刚不让你早点休息吗?你又不打牌,熬着做啥子。”老舅捧着姜茶嘟囔。
“我也凑凑热闹,不行吗?”从怀里摸出两个麻将牌,“我在边上买马呢。”
“哟哟,”老舅连忙凑着脖子看,一个幺鸡,一个五筒,“那不是买到一家吗?有点儿刺激啊。”
舅妈笑起来,“可不是。”拎了茶壶转身进去。
老舅两口喝完姜茶,再也坐不住,“你舅妈玩牌就是个菜鸡,我得进去指导指导。”
本来想了一脑子安慰言浅的话,还没来得及说,火急火燎地撂下一句,“你爸死得这么爽快也好,没给你和你妈留下什么负担,没什么好伤心的。”
说完一瘸一拐地进去了,速度走得快,更加颠簸得像风浪里的一叶破船。
还不如别安慰呢。
言浅起身往火盆里添柴,火苗窜起来,在她脸上不住跳动,似乎下一秒就要舔噬上她的鬓发和长睫。
许远山看得出了神,言浅起身,他慌张地收回眼神,左瞄右瞄,猛灌了一口姜茶,“这姜茶真好喝。”
“今年新收的姜,配最细腻的红糖,比姜汁可乐好喝多了对吧?”言浅端起葡萄酒瓶摇摇,“你还喝吗?”
“不喝了,”许远山摇头,想起一事,“刚老舅说要陪他喝白酒,泡了好多年的好酒,你为什么要拦?”
“就你?再练几年吧。”言浅笑起来,“你知道我舅泡的酒长啥样吗?这么大一个玻璃坛子,”她在胸前比划一大圈,“里面泡的是这些年我舅搜罗的各种珍稀毒蛇,有响尾蛇、七步蛇、银环蛇、竹叶青,”她掰着指头一一往下数,“还有一条眼镜蛇呢,你敢喝吗?”
许远山听得一愣一愣的。
言浅接着说:“你知道我舅当年为什么同意自己的宝贝妹妹嫁给我爸这个穷小子吗?就是我爸当年一口闷了我舅泡的蛇酒,还面不改色地嚼了一条竹叶青。”
许远山面色铁青,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吓到啦?”言浅拍拍他的肩,“不用怕,又不逼你喝。”
“才没有呢。”许远山弱弱地辩驳。
看着言浅兴高采烈地又去添了香油回来,他问:“老舅的腿是怎么回事?”
“自己敲断的。”
老舅从小调皮捣蛋得很,念完小学就辍了学,在外混了几年,实在没有出路,就响应国家号召,去当兵。
刚好碰上对越自卫反击战,老舅会开车,被派上战场当后勤兵。
一次给前线运送补给,因为不认路,绕远了,去得迟了一些,XX团被敌军歼灭,亲眼见到遍体尸体,东甩一条胳膊西丢一条腿,老舅吓得从车上滚下来,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往回跑,连车都顾不上。
跑到一半,想着这么跑回去,必定要背处分,送物资不及时。
就算不背处分,下一次躺在那些冰冷水坑里,缺胳膊少腿的,指不定就是自己了。
他下了狠心,搬块石头砸断了自己的右腿。
医疗条件不好,包扎所只给他简单包扎,用木板固定。
老舅瘸了腿,如愿从前线回了家乡。
“这事儿可不能往外说,”言浅低声叮嘱,“老舅现在还享受退伍军人津贴呢。”
言浅抬抬眉,往院里努努嘴,“我舅妈好看吧?”
许远山点头:“好看。”
舅妈已经快六十的人了,身材纤瘦,布衣衩裙,依然气质非凡。
之后老舅就老实了,呆在家里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直到在一次被朋友硬拉去看坝坝电影时看到风姿绰约的舅妈,一见钟情,一发不可收拾。
“我舅妈是镇上舂米店家的女儿,追求者从村头排到村尾,哪能看到上我舅这种。”
“那老舅怎么成功的?”许远山听得来了兴致,睡意全无,盘腿端坐在沙发上。
“就一个字,缠啊。我舅说,烈女怕缠郎。”言浅眼角弯弯,眼睛里铺满火光,“我舅真的很夸张,他直接约舅妈,舅妈哪会理她。他为了约舅妈出来,知道她喜欢看电影,可是放坝坝电影的难得来一次,他干脆攒齐装备,自己学会了放坝坝电影。他妹子追到了,还赚了不少钱,你说厉害不厉害?”
许远山撑着头,听得入迷,不忘反思:“厉害。看来我追不上妹子,还是有原因的。”
“知道就好,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言浅笑着揶揄,“我舅妈当年虽然看起来是下嫁,但我舅这一辈子都把她捧在手心里,宠成小公举。”
舅妈酿的葡萄酒装在大肚圆瓶里,许远山还在喝第二碗,言浅已经开始抱瓶吹。
她抱着酒瓶去添香油,跑到半路又颠颠地回来放酒瓶,“给爸爸看到不好。”
“鲜酿葡萄酒就是好喝啊,”言浅举着瓶子看成色,“这葡萄树还是我和二表哥一起种的呢。”
许远山一愣:“你还真有二表哥?”
“那可不,老舅的儿子。”
许远山望望四周,没见着有拖拉机。
想起下午在山头,言浅问他名字,他没来得及问便被老舅喊走,”你的名字呢?是情深缘浅的浅,还是交浅言深的浅?“
言浅“噗嗤”笑出声,虚虚指着院坝外面的池塘:“看见那个池塘没?年年丰水,恰好我出生那年,干旱得很,池塘里面水浅得见低,算命先生又说我五行缺水,我爸就说,那就叫浅浅吧。”
“还情深缘浅、交浅言深咧,哪里那么有文化,就是很随意的取名。”她把被子往许远山身上拢拢,“冷不冷?可别把我们少爷冻坏了。”
许远山见她神色迷离,双颊染红,已经有几分醉意,拿过她的酒瓶,“别喝了,再喝该醉了。”
“哪那么容易醉,度数很低的。”言浅一只手撑着沙发,一只手去夺酒瓶。
“听话,不喝了。”许远山口气像哄小孩一样,将酒瓶举得远远的,他手长得多,言浅够不着,跪坐在沙发上,伸腿跨过去,一下就坐在他身上,是个极其暧昧的姿势。
言浅一怔,刚想退下来,发现他手举着酒瓶拿得远远的,微红着脸,头偏到一边,莹白如玉的耳垂泛上一层浅浅的粉色,像是在经历某种酷刑。
顿时想逗他玩,双腿跪在他两边,一手撑着沙发靠背,居高临下弹了弹他鼻尖:“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怎么送上门了却这么怕的样子?”
许远山转过头,表情有些无奈:“不是我怕,而是你……”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只眉眼含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言浅立马get到了“而是你……”什么,讪讪地滚到沙发一边。
许远山立马嘻笑着侧过身子看着她,一只手枕在头下靠着沙发:“就说是你不敢。”
言浅沉着脸:“谁说我不敢,你别笑,不是敢不敢的问题……”
“对对对,你哪有什么不敢的。”许远山憋着笑点头的样子让言浅很不爽,他靠近,帮她拢好被子,“不过,以我有限的观察,我觉得你有时想太多了,明明有意却要想出一万条理由远离。这点我和你完全不一样,我是只要喜欢,就会找出一万条理由靠近。”
“是吗?这么多不一样,”言浅偏着头思索,“那你喜欢我什么?”
“身不由己。”
“噗,少来,”言浅盘腿坐凑近,“来,展开说说,你喜欢我什么?”
许远山感觉她气息靠近,说话有些含混,薄醉后眼睛亮得像天边的星星。
他仰头将瓶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喜欢只是一种感觉。”
“敷衍。”
“我怕说得太具体,你会接‘那我改好了’。”
言浅好气又好笑:“我才不会这样。”
“要不然你就会接,‘我是你的家教老师,我们不应该走这么近的。’每次触及这样的话题,你就会逃开,”许远山转头看她,“所以你知道吗?我既有点高兴你是这样,又有点难过你是这样。高兴的是你对别人是这样,难过的是你对我也是这样。”
言浅歪着头思索了下,自己似乎真是他说的这样,如果不是灌了一瓶葡萄酒,她应该可以思索得更明白些。
“那你就完全不用考虑将来吗?”
许远山笑起来,举起空酒瓶,眯一只眼透过酒瓶看她:“想那么远做什么,结婚了还那么多离婚的呢。谁也不能一眼看到未来。瘸腿的老舅和城里米店家漂亮的女儿,差距难道不大吗?”
言浅忽然觉得,许远山虽然年纪比自己小,但感情观远比自己成熟。
她只在年少时喜欢了一个哥哥,之后就将自己的心冰封了起来,忙于抵御来自四面八方的追求。
她并非不喜欢他,但她总想等时机更成熟,总想要一个天长地久的未来。
其实哪有什么完全成熟的时机,又有谁能承诺她天长地久的未来?
“怎么了?你生气了?”许远山见她垂头沉默半晒,低头看她,“在想什么?”
“没有,你说得很对,”言浅接过他手中的空酒瓶放在一旁,决定暂时将虚无缥缈的阻隔和未来,统统扔到一旁,撑着沙发凑近,“我刚在想,我好想亲你。”
她闭上眼,吻了上去。
许远山圆睁着双眼,怔了两秒,随即闭上眼睛,将她拉入怀中。
这个吻比上次大雨中泥沙味的吻滋味好得太多,带着葡萄酒的馨香,和白兰花的甘甜。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爸爸的灵前,显得太不庄重。
爸爸,如果你在天有灵,那麻烦你……闭会儿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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