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远山住院了。
人来人往的住院部长廊上，姥姥一个人捂着脸坐在一条长椅上，背脊高高蜷起，像一只煮熟的虾米。
言浅走近，轻轻拍了拍姥姥，她抬头，浑浊的双眼通红，黝黑的面庞上满是泪水。
“小浅，你来了。”姥姥握住她双手，“医生说他是胆囊结石，需要切除胆囊，我也不懂……”
言浅对医术一窍不通，切除胆囊到底严重不严重，她一时也说不上来，面上仍维持镇定，反手握着姥姥：“没事，我等会问下医生。”
姥姥浑浊的目光急切地寻找着她的眼睛：“你说，他年纪轻轻，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是不是因为没吃好？都怪我哇，我没把他照顾好……”
言浅觉得姥姥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挂在了自己的手上，只能勉力搀扶：“没事，姥姥你别急……”
姥姥不住啜泣：“医生说，需要……需要亲属签字，才能……才能手术。我太老了，他们不让我签，所以……所以……我叫了他爸爸过来。”
言浅心里一沉，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望了眼隔壁房间门上贴着许远山的名字，她不想跟许家明碰面。便说：“他怎么样？我……我先看看他，许先生来之前我先走。”
说着就想挣脱姥姥的手，哪知姥姥却死死地拉着她不撒手。
言浅奇怪地看她一眼，只见姥姥拉着她的手，从长椅上“扑通”一声滑跪到地上。
“小浅，求求你，姥姥求求你……”
住院部长廊上的行人纷纷侧目，慢慢围了一圈人，议论纷纷。
“这是怎么回事？不给医药费吗？”
“养孩子什么用哟，你看一个个的白眼狼。”
路过的护士想过来扶：“哟，怎么让一个老人给你下跪啊。年轻人也不要太过份，懂点事。”
姥姥推开护士，只是含泪抬头晃着言浅的手：“小浅，求求你，姥姥求求你……”
姥姥刚开始不知道许远山为什么坚持要与许家明断绝关系，及至后面许远山谈到，要留在国内，去N市读书，跟言浅一起，她自然猜到了几分。
再从刚才言浅听到许家明慌张逃避的态度，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姥姥心里基本确认了许远山跟许家明决裂，是因为言浅。
她很慌，她什么也不懂，她不想看见她唯一的外孙与他父亲决裂，不想看见他执拗地不要前程……不然她死也没脸见自己早逝的闺女……
言浅被晃得有些头晕，周围人密集的嘴脸和议论让她感觉天旋地转。
“姥姥，您先起来，有什么话您起来再说……”
姥姥的泪水顺着皱纹往下淌：“小浅啊，姥姥也是没有办法，姥姥对不起你们，你……你答应姥姥……答应……要是小山有什么事，我死了也没脸见小玄……”
言浅脑中“嗡”的一响，姥姥什么也没说，但她明白姥姥要她答应的是什么。
姥姥一向是支持他们的，姥姥的倒戈，他们的感情就是众叛亲离，四面楚歌……
天气很热，空气很闷，言浅脑门沁出细汗，心却像在冰窖，冷冷的逆流抽搐着全身，恍恍惚惚，四面的声音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去。
她定了定神，用力把姥姥往上拉：“我答应您，您先起来。”
姥姥颤微微地说：“真的？”
言浅点头：“真的。”
她抽出双手，挽起一点袖子，露出左手腕上那只黄澄澄的手镯，用力往下褪，褪到一半，卡在手骨处，钻心的疼痛袭来，她暂停了一下，吸了口气，再狠下心一拉。
手骨处“咔嚓”的声音传来，手背拉破了皮，手镯带着皮混着血骨碌碌滚落地上，她一言不发，拾起来塞给姥姥，转身推开病房门时，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下来。
病房三人间只住了许远山一个人，他打过镇痛剂，这时枕着胳膊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望着“嗒嗒”滴液的吊针出了一会神。
他睡着了仍侧头枕在臂弯，不知道醒来时胳膊会不会麻？
额前的头发被汗打湿过，风干了仍一绺一绺的，本就白皙的面庞此时没有一点血色，显得惨白惨白的。
她伸手理了理他额前的头发，俯身轻轻吻在他的唇角。
他睡得不安稳，“唔”了一声，随即拧起了眉头，显然是有点疼。
他挣扎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是她，勾了勾嘴角：“你来啦。”
声音有些虚弱，浑不像之前那般生龙活虎的，然后“嘶”了一声，慢慢从头下抽出胳膊，果然压麻了。
他甩甩胳膊，笑着说：“我没什么事，你别担心，切了就好了，切胆囊的多着呢……”
言浅看他眉头一直拧着，还要在她面前强撑，心里一牵一牵地疼。
她拉过他甩着的手，垂着眉眼慢慢揉搓着，好一会，抬起头，对他说：“许远山，要不，我们就不要勉强了。”
许远山一愣，苍白的脸色显出迷茫：“你说什么？”
言浅松开他的手，撑在自己膝头，微微坐正：“我说，我们就不要勉强了。我们根本就不合适，我不想再继续了。”
许远山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看得她心慌意乱，站起身就想走。
他猛地从床上起身，一把拉住她，输液的吊针扯着手背，他嫌碍事一把全扯掉了。
“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的。”
言浅从晃荡的吊针头上收回眼神，他的手背上有点沁血，她本能地想帮他摁。
他手一扬，躲开了她的手，声音里带着鼻音，像个孩子在赌气般，又重复一遍：“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的！”
言浅低下头：“对不起，是我出尔反尔，但我确实，太累了。”
她原本是应姥姥要求才这么说的，但当真话说到这里，内心却隐然有如释重负之感，她确实觉得累了。
许远山怔忡了一会，双眼呆滞，似是病了缺氧，又似在砸摸这句话的意思。言浅一向对他有些宠溺，会像姐姐一样哄着他，让着他，在情绪上照顾他，这时她先把“对不起”说了，他顿时没了主意，心下惶恐不安，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她心软，让她回心转意。
言浅不想跟许家明照面，着急着想走，把他捏得发白的指头一根一根从她的衣服上掰开：“远山，你别这样，你还这么年轻，过两年就会忘了……”
“我不会，浅浅，我不会，我一辈子都不会。”他大声地强调，再抬头时，双眼已经盈满了泪水，“不分开好吗？都是我的错，我太小，我不懂事，我让你很累，可是我会长大的，我会保护你的，你相信我，你不要离开我……”
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泪水打湿了她的颈窝。
言浅鼻酸到不行，眼睛拼命往上泛，才能强忍住泪水。她轻拍着他：“你先去做你该做的事，我也需要整理自己，如果以后……”
许远山握住她双肩推开几寸，大声打断她：“我不要以后！我就要现在！我们说好一起去N市的，你为什么要变卦？”吼完他又惶恐地觉得自己太幼稚，怕她觉得累，立马软言软语地求她，“再过几个月就好了，嗯？不要放弃好不好？我们一起加油好不好？”
言浅像是蒲草一样，任他前后左右地摇着，只是不说话，她手上褪手镯时留下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他有些缺糖，腹部又开始一阵阵绞痛，终于忍耐不住，大声吼：“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到底要我怎样做才行？”
言浅有些发晕，只想快刀斩乱麻，只想逃离，退开两步：“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语言再不过脑子，自动将别人翻来覆去劝她的说辞都用来对付他，“你现在不去读书，将来能有什么出息？是打算工地搬砖还是送快递？是不是还要我养你？”
最后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你总是站在你的立场考虑问题，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和你爸长得这么像，你知道我天天面对你这张脸是什么感受吗？”
言浅把更恶毒的话压了回去，因为她看见许远山明显沉默了，长睫下浅色的眼眸看着她，像林间无辜的小鹿。
她心里突地一跳，转而温柔但不容置喙地说：“许远山，我们就到这里吧。”
言浅扶住门把手开门，许远山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直愣愣地盯着她，他眼里的光像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明明灭灭闪烁不定，一支支被吹熄。
挽留的话说不出口，责骂的话也说不出口，双眼胀痛，一颗心像被铁钩子钩住，血淋淋的，挂在肉摊上晃晃悠悠。
不甘心，超级不甘心。
爱恨交织在胸口，找不到出路。
他手上不自觉地加劲，痛得她双眼泛泪，但她忍住没有吭一声。
病房的门从外面摔开，许家明带着郑婉、许近亭、司机老胡、秘书小李，还有医护人员，呼啦啦一群人，带着喧嚣进来，看见这一幕都刹了步，瞬间噤了声。
许家明目光在许远山攥着言浅的手腕上留连，沉下脸，语音中透着威严：“许远山，你别让人看不起。”
许远山的手倏地松开了，像被扼住了的咽喉瞬间通了气，重重呼出一口气，拧着眉头捂住腹部，摔在床上。
医生护士扑上，团团将他围住，言浅越退越远，渐渐退到门口。
姥姥仍然一动不动地瘫坐在门口长椅上，似乎喘气都困难。
言浅看着嘈杂的人群，愣神两秒，转身出门。
转身瞬间，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无声滑落，止也止不住。
再见了，我的男孩，我最爱的男孩，你们一定要好好对他，否则……否则……
否则她又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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