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埋骨青山

赵双燕在第二日死了。

祝央据她的气息强弱判断服药时间,那时赵双燕服药已有两个时辰,至多,在拂晓之时,她就会咽气。

离开那扇小窗,祝央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脚步踏在木板铺成的栈道上,惨白的月光罩在她的淡蓝色曲裾之上,像落下了一层灰,灰暗得有些压抑。

一月布局筹谋,一日城破家亡,一月流亡风尘,祝央的鬓发逐渐变得干枯,十指指缝沾上了泥灰,指甲染上了青黄的药草汁。

昔日的皋地郡女,享有一郡之富,一郡之奉,如今风尘满面,流离失所,孤身游荡,她为了求得一条生路,以巧笑卑态搏得那些男人的喜欢垂怜,陈折是这样,裴缚也是这样。她还需承受裴缚的揭穿威胁,祝央简直不可忍受。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这副容貌,她还有什么?她为了以后体面地活下去,什么都能做。

纵然投毒,可投毒又算得上是什么。

赵双燕真是个蠢货,就为了一个死物,甘让自己落到此等境地。

她不是高门之女吗?斯人已逝的道理她不懂么?一个死了的人,能有什么用,念想,念想能当作什么。情谊,情谊算得上几斤几两。

乱世独行,兵乱遍野,还固执地守着这份卑情,真以为这样一副忠贞高洁的模样,那些山匪便会感动的为之落泪,不会杀她不会辱她吗?!

祝央脑中的思绪愈发混乱激烈,脚步也踏的越来越快,如沙场兵战,弦翻塞外声鸣不绝,管弦声嗡嗡作响,身体里像是在翻江倒海,愈摇愈晃,愈晃愈烈。祝央淡漠地望着前方,口中牙渐渐咬紧了,眼角逐渐泛红,交握的双手抓紧,她仍在撑着最后一丝防线,不让自己失态。

忽如洪水绝堤,管弦崩裂,战马失蹄,祝央猛然顿步,转身向一旁,一手撑住木栈道,伏身呕吐了起来。

她在山寨进食得并不多,至多食些野菜粥,此外的进补都只依赖她身上尚存的丹丸。

一番呕吐,祝央只吐出来了一些苦水,却仍有滔滔不绝之势。撑在木栏上许久,祝央终于吐够了,肚腹处传来一阵绞痛,祝央一时直不起身来,躬着身子,乌发垂在肩头,部分散落下来,形态有几分狼狈。

她握着木栏杆,五指渐渐攥紧,手背上青筋渐渐显露。此刻之间,似乎风声皆寂,万物休止,所有繁杂的念头都湮灭于风声之中。

祝央缓缓吸气,静下神思,迫自己静下心来,她知道自己方才心乱了。对赵双燕她并非没有利用之心,起初她只当赵双燕是颗无用的棋子,弃之理所当然,因时便用,祝央自认从不会为无关之人触动,可如今她竟有种难言的惶惶。

战争悲催,每日都会有无数的鲜血流出来,一路上纵使祝央见过了皋地破灭时的惨象,与父亲离散,乳母贴身婢女丧命途中,孤身逃命,她也未有现在这般难受之感。

因为什么?祝央心中自问,因为她亲手给了一把刀,杀死了一条无辜的性命。

佛法曾言因果报应,山匪作恶多端,祝央投毒无非是施了他们应得的果。可是赵双燕,她不过只是一个落魄的贵女。

祝央一时静止无有动作,她双目望着某一处,只有眼睫微扇,似在沉思。

报应因果,赵双燕的死她祝央脱不了干系。

祝央逐渐缓和过来,神色趋于平静,她慢慢直起身子,将散落前胸的乌发拂至背后。

可是生路难得,所谓算计,祝央改不了也不能改,谁又能料到下一个死的是不是自己。

若真有报应,那尽管来。

/

回到屋子,祝央伸手推开木门,屋内无灯烛,漆黑一片,门扉半开,只惨白的月光照出了一小片。

屏风外,木案上照旧陈放着那些药炉药渣,药炉熄了火,煎熬过的药渣今夕被祝央倒至碗中还未清理,便搁置在原处,一眼看上去杂乱无序,只觉得几分陌生。

祝央视线转换,扫向屏风内侧,无有响动,裴缚似乎已经安置了。

她忽然想到昨夜,与裴缚的那一场对话。稽山首徒,何等高洁的人物,手段,心计,野心又有哪一样会少。

他所要的怎么会少,裴缚是一个男人,可惜他志在江山,祝央于他而言,不过只是一个微不足道,卑小如蝼蚁的女人,他又如何会甘依祝央的话,涉险救她?东寨四周青山环绕,树木葱翠,竟不失为一处埋骨的风水宝地。

祝央缓缓步入屏风,脚步轻细,裙摆微曳,空气中似有暗香浮动。裴缚正静静躺在小榻上,衾被覆身,双目紧闭,似乎睡得很熟。

不得不说,裴缚生的骨相极佳,皮相更是上乘,他仅是躺着不动,亦可窥其清逸,勾得妙龄女郎的芳心。

祝央看着裴缚,一时静立。

既然,裴缚不愿施手,那裴缚就没有用了,一个无用的弃子,她为什么要再耗费心力在其之上?

祝央缓缓走近,至榻旁,如今祝央面对裴缚,竟然生出了一种要杀他的念头。

这个念头陡然生出,随后就如野草疯长,竟不能止。

杀人是最简单不过的事,祝央尤擅毒杀,可祝央自以为和裴缚应并无仇怨,他只是不愿救她,不顾她的生死。她为什么会想要杀他?裴缚或许并不清白,但他的手还未沾染上祝央的血。

祝央没有理由杀他,也不能够杀他。裴缚不会救她,她也只能自救。

祝央转过身,又离开了屏风外,而小榻上,本应睡得安详的裴缚,慢慢睁开了眼,双眸淡静,又似有万千玄机。

/

东寨戎余的第三战,始于拂晓。戎余军几乎未卸甲整眠,便又执起刀枪,重整队列,迅速投入了战斗之中。此战,已是决战。

戎字军旗照旧冉冉升起,丝毫没有昨日萧域所射那一箭而减去半分锐气。亦无喊战,戎余军弓弩手备好,齐发箭矢,随即开始攻关。

萧域更是浅眠半夜,月色尚在高空,他已经离了卧房,登上垒台,目睹着在那天际第一道光线将出之时,戎余军队踏山而来。

果然是故友,萧域连戎余几时出兵都已料到了。萧域面向戎余军,右手挥起,后又重重挥下,沉声号令道:“全寨武装,迎敌!”

这一次的攻势,戎余军远比前两战要猛上许多,且更有以身作盾,不死不休之势。

萧域一直在观察着战况,看着自己寨子里的兄弟,一个一个的死于乱箭之下,戎余端坐于马头之上,一派胸有成竹之像。

终于,寨子要被攻破了,他发话道:“全寨听令,收整武器,入山!”

大批山匪携兵裹刀,自山寨里的暗道遁入山林,只留下了一座只余老弱的空寨。

寨门大破,戎余军如洪水一般涌入东寨,宋骁骑马行于先锋,最先发觉不对劲,出声道:“寨中无人,萧域逃了!”

十年前萧域一逃了之,如今他还想逃吗?

宋骁初初判断了周边的环境,他之前便已研究过中部各山的地图,很快明白了:“萧域是走了暗道,往西林去了!督军,我去追他!”

“不用。”

戎余沉声喝止了他,手握缰绳,道:“我来便可。阿骁,你在此地待命。”

“是。”

戎余果真亲率一队人马,往西林而去。

萧域想杀戎余,戎余亦想杀萧域,裴缚所献此计,纵无前两战的铺垫,萧域也笃信,戎余定会亲率兵马,入林围击!两人要杀对方的心,绝不会弱于彼此一分一毫。

山林间树木高大,密草遍地,再加之天光尚未全亮,暗夜仍存,十步之外几乎就已望不清人影,萧域久居于此,自然熟悉地势地形,一入山林,便如鱼入游水,很快消失不见。

反观戎余,初涉此地,于山林陌生,行迹比之萧域则慢得许多。这是一场追逐的把戏,这片山林是追逐场,而戎余是追逐的猎人,萧域是被追逐的猎物,但却是随时会反杀猎人的猎物。

“督军,此处林密,恐不便行路。”部下略有些担忧道。

戎余却并不着急,照正常的速度走着,张目望向四方,似乎是在寻找萧域的踪迹。

戎余在前方带路,却不是沿直线走,一路上七拐八绕,不知兜了几个圈子。

而每行到某一处,戎余都会停下,命令部下将几棵大树砍倒了,树木粗壮,这一下便堵死了去路。几位部下对戎余这一号令有几分不解,但也未有异议,依令照做,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一处密道旁。

“此外便是通路,待出去后,便将此路封死了。”戎余道。

“督军,我们不是要追捕萧域么?为何要离开?”部下忍不住问。

戎余却道:“莫非你们对军令有异?”

“……属下不敢!”

“那便照做。”

“是。”

……待做好这一切,戎余回到了山寨,对外号令道:“点灯,烧山。”

所谓风灯火信,本是在世之人为悼念亡者所点之灯,借风升空,以火为信,只祈愿万事和乐,逝者长眠,如今,竟成为了一道杀人的利器。

萧域正于山林之中布下埋伏,忽听旁人喊道:“天上那是什么?”

萧域仰头望去,正看见天空中一盏盏火红的风灯,映照了满空。萧域看着风灯,有一瞬的恍惚。数支羽箭射向天空,风灯便被击落,随后点点火光落入了山林之中。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山林少水,树木干燥,遇火即燃,秋风卷动着火苗,如洪水倒灌,江水绝堤,野兽扑食一般,迅速席卷了整片山林。

火光漫天,竟不可止。于那一瞬间,萧域似乎明白了什么。

此时此刻他却无暇多想,火势一触即发,他当下要做的就是逃命。

“……走!出山!”

萧域按照习惯选路而走,结果几条路选下来,无一不被堵死了。

这哪里是一场追逐的把戏,他萧域亦非足以反杀的猎物,这片山林不过是一只大瓮,而他便是一被“请”进去的人。

火焰逼得愈发近了,所谓穷途末路,萧域今日算是体会到了。

他想到了献此计的裴缚,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稽山首徒,又怎么会只是一个任人把握生死的书生,轻易就被他萧域这个山匪给劫上了山?

裴缚,裴缚,裴缚!

好狠的算计啊,假意为他献计,骗他入山,说什么以山为场,诱敌深入,围困戎余,实则是要使他葬身火场,埋骨青山!

裴缚从使至终便是算好了这一场局,更不惜只身入局,以生死为铒,只为使此逼真,足以骗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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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蹈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