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仗,山寨开始有了人员伤亡,药房里的医士整夜都在忙着备药,祝央也被拉着在药房里研磨药粉。
一夜明月,祝央横坐在长凳上,挽起衣袖,抓起一把药草放入碾钵中,转动碾棍。
白皙的手掌也因摩擦染上了一层薄红。
白日战况方休,送来了一批伤员,医士忙着料理完,安排在了药房里间的小榻上。
受伤的人太多,医士应不暇接,又几乎都是箭伤,锐利的箭矢穿刺进了皮肉里,有的甚至穿透了。
祝央便被丢了一把匕首,道让她将这些山匪身上的箭矢给拔了。
祝央一时没有动作,医士以为她是碍于女郎的身份不愿做这些,再加上厌恶皮肉血污的肮脏,便劝道:“单女郎,医者仁心,又有何男女亲疏之分?人本血肉之躯,身损自有血肉毕露。”
祝央没有回话,还是沉默,过了会儿,她拿着匕首走向其中一个身中箭伤的山匪,蹲下身,右手挥刀,砍断了箭羽,再用匕首挑开发肿发脓的皮肉,连带着将箭头挑了出来。
沾血的箭头掉落在地,发出叮铛一声响。
祝央复站起身,手中紧握着那把匕首,片刻后又泄了力。
……祝央照旧研磨草药,医士亦在一旁调制药膏,只是他医术不精,调的药膏并无细腻之感,至于药效祝央没有试过,但终究好不到何处去。
“这场仗,寨子能赢吗?”忽然有人问,大概是哪个伤重的山匪。
“主事的智勇无双,此战必定能赢……”话虽确凿,语气却有些微弱。
“可是我听说,戎余军来了一万人,可寨子里的兄弟,至多不过三千……”
“你如今在这说这种丧气话,又是做什么?!”一道有些凌厉的声音。
“丧气?可这便是现实!寨子的兄弟死得死伤得伤,无人拿上刀枪对敌,女人孩子都得被戎余军糟蹋……”
“够了!你是懦夫,生出怯心,可不是寨子的所有人都像你这般!怕死?那当初就别上山落草!”
“真当我是自己个儿要来寨子的么?!”声音带了哭腔,“时疫横行,到处都在打仗,房屋,家田,都被火烧了,被血浸了,被病染了,山下无路可走,我只得上山落草……我只是想活着罢了!”
“怕死的孬种!上山就是为了苟活?你这种孬种不配待在寨子里,就该被山下的乱兵杀了,马蹄踏了,时疫染了!”
……诸如此类的辱骂声不绝于耳,祝央恍若未闻,医士则是默默叹了口气,接着做手中的活计。
戎余军攻打中部四寨,这里的战争与伤亡,只不过是苍海一粟罢了。
祝央并不喜战,甚至于是厌恶,可这里的战事与她无关,山匪犯下诸多杀戮罪业,戎余灭了她的郡国,两条恶狗相争罢了,她亦生不出无畏的悲悯来。
夜至二更,风静虫寂。祝央磨完了所有的药草,感觉满手掌的火辣疼痛,她微微摩梭着手掌,之后隐入袖中,沿着木栈道往住屋走去。
明月渐渐往西,淡白稀薄的月光映在泥地里,照亮了周遭的景物,木屋,栈道,山林,绿树。
这一片属于山寨的中部,因而寻常并无山匪巡逻,偶然有人经过,但不作过多停留。
祝央走得不紧不慢,淡蓝色曲裾包裹着她纤细的腰身,裙角随着步伐而轻轻摆动。
来到东寨近六日,祝央除却用湿布擦拭身子之外就再未有任何梳洗,一来山寨之中她无法确定周围人的流动,或许就在她洗浴之时忽然闯进来一个山匪也未可知,二来她从皋地带出来的所有的药都放在了衣裳里,裴缚一直在疑她,换衣之时,若是裴缚以此时机窃药,对她投毒,求生就又少了几分可能。
所以她一直在忍耐,戎余已经开始攻打东寨,虽然一战东寨告捷,但祝央笃定戎余的野心,绝不会吝于一个中部四寨,南寨里的山匪已经死光了,四方防御之势已被摧毁,中部四寨,只要戎余想,那一定是唾手可得。
一战退兵,祝央暂时不解,可能的原因有很多,但最不会是萧域自己打退了戎余军,以戎余的野心手段来看,他一定是在盘算着旁的东西。
三日,最多三日。
祝央定下了一个期限,东寨一定会被攻破,这个时候就是她逃离的最好时机。
之后继续往东,去江东边县,届时道明身份,自然能够得见祝容。
祝央边走边想,她想了很多,忽然一个身影,疾速从一片阴影之中闪现而出,遁入在这一片月光之中,但很慌张,步子小却快,气息紊乱不堪。
祝央看着那个身影,忽然认出来,那是石牢里的赵双燕,三日期限既至,无有银两相赎,她自然就被山匪侵占了。
赵双燕踩着一双并不合脚的绣鞋,身上是一件土布曲裾,很是粗糙,看来她这几日过得依旧不好。
赵双燕一时只顾慌张寻路,没有看到祝央,几下梭寻之后,径直飞跑向了一处柴草堆,两手扒开,将自己掩藏了进去。
祝央照旧走路,不多时又跑出了一个山匪,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人。
“你可曾看见有一个女人跑过?”山匪在萧域手底下做事,认得祝央,知道留着她的作用,故未对她生出歹念。而仅是简单的向她询问。
“看到了,往那边去了。”祝央抬手指了个方向。
山匪看了眼祝央,又转身往那方向追逐而去。
祝央没有去理会旁的,提步要走,赵双燕却从柴草堆里跑出来,跪到了祝央跟前,两手抓着她的裙裾,两行清泪哭泣道:“女郎,我认得你,在石牢之中时,我知道是你……你既有办法从石牢中出来,便一定还有办法离开这匪窝,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好不好,我一定会尽我所有报答你的!”
“汉室虽亡,家室虽败,我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可是父母尚且留了我一笔薄资在南阳,无人调度,更无可脱身去取。倘若有朝一日,我有幸能回南阳,必定倾家财以报女郎相救之恩!”
祝央缓缓倾身,伸手拂开了赵双燕的双手,淡淡道:“我救不了自己,我亦救不了你。”
赵双燕哭得满脸悌泪,闻说此言,怔怔道:“怎么会……”她停了一会儿,面上现出几分怅然若失之感,像一只失翅的蝶,坠落于无边黑暗中。
赵双燕问道:“难道,我真的要自裁吗?”
“杀自己,还是杀别人,你的心知道,无需问我。”祝央缓缓走离赵双燕,徒留她一人跪在原地。
赵双燕僵直着身子,没有再去拉扯祝央,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其上正静静放着一粒黑色丹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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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央回身合上门,转身往里望去,便看见屏风上的那一个清逸影子。
祝央望了片刻,眼中神采平静无波,而后平手持礼,目含情意,走入屏风内,裴缚正坐在书案前执卷,案上的一盏烛已而燃了大半,留下残余的蜡泪,将余下的烛光噬去许多。
祝央慢慢行至书案前,蹲下身跪坐于裴缚对面,问道:“夜已二更,先生还未安置吗?”
裴缚放下书卷,抬头看向祝央,话语似带缱绻之意,“我在等你。”
烛火有那么一瞬间的冻结,祝央眼中的笑意亦减了分毫。
“先生难道是在担心我吗?”祝央问他。
“可以猜猜看。”裴缚却淡淡道,打破了方才的那份迤旎。
祝央一笑,“我不善猜,我也猜不准。”
“是么?”裴缚轻声问了一句。“不知为何,我总觉你善的要比我以为的多得多。”
“先生过奖了。”祝央说着,倾身往前,伸手拾起书案上一把薄刃,将残烛的蜡泪刮去了,烛火霎时变亮许多。
“你是谁。”裴缚淡声问。
“一个……”祝央说出两个字,余下的话语留在了口中,似还在斟酌。
“……出身卑贱,会点皮毛医术的贫家女。”
“姓名。”“裴先生,这很重要吗?”
祝央看着裴缚的眼睛,问。“莫非我还要再唤你单女郎?”裴缚亦直视她。
“不可以吗?我不介意。”祝央道。
“秋鱼是我的师妹。”
祝央面上笑意不减,“罗映,这是我的名字。裴先生可知道了?”
“罗女郎,幸识。”“先生多礼。”祝央道,“我可不可以问一句,先生之后的打算。”
“我并无打算。”裴缚回答道。
“难道先生待我至二更,只是为了问我的姓名?”祝央笑问,眉眼微弯,眼睛里是盈盈的笑意,烛火映照,闪着璀璨亮光。
“山寨遭逢兵战,我忧罗女郎有恙。”
“先生是承认担心我了么?”祝央问。
裴缚这一刻没有答话,他目光仍在祝央之上,却是淡淡的,分毫不视祝央的含情眉目。
短暂的沉寂。裴缚开口问:“你同别的男人,也是这般情态?”
祝央面上闪过瞬间的灰败,假面掩饰得太过了,也不容易让裴缚相信。
她忽然想起来被困南寨的那段时日,迫于求生她向陈折卖笑,陈折口口声声说爱她入骨,却不愿意放她离开,还要将她困死在山寨里,这算什么?一己之私的土匪,凭什么来阻她。
“当然是,只对先生。”祝央道。
“是吗。”
“我想向先生祈求一件事。”
“什么事。”
“我救过先生,也请先生救我。”
裴缚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祝央。祝央在等待着裴缚回答,可是许久,她都没有听到裴缚说话。
她面上的笑渐渐淡了,祝央坐正身子,两手平放交叠,一派端正。
她轻启唇,淡声道:“先生不救我,难道不怕,山雨欲来吗?”
“山雨?”裴缚推敲着这个字眼,“以女郎之智,脱身得了南寨,还脱身不了东寨吗?”
祝央听出了裴缚话中之意,一股无端的怒气悄然生了出来,她唇角微弯,却非愉悦的笑,“先生是在威胁我吗?”
“不是女郎先威胁我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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