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槐花高树(三)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这日午,祝央照旧和祝容一同用饭,祝容从秋芷那处得知祝央在府学时将自己的手给掐烂了,心中微微疑惑,于是便问。

祝央静了片刻,道:“我... ...”

她的语音偏长,似乎是在想着要怎么说出口。

祝容已经打断了她的话:“江家势大,江兰叶因家世确有些目中无人,偶尔言语不和,你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因此伤了自己。”

祝央低垂着眼,眉目间沉沉之色皆掩了下来。

她语气平静,“我知道了。”

如今房内并无外人,除了侍奉的薛媪还有秋芷,就只有姊妹二人。

祝容平声问她:“你在怨阿姊,要你忍气吞声,让着江家吗?”

祝央闻听此言一怔,抬眼看向祝容,下意识道:“我没有。”

皋地既破,她清楚地知道如今自己的处境,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对于江家,祝央并非不可作出谦卑之态来。

祝容看着祝央,看着自己这个比自己小了十一岁的妹妹,她有几分拿捏不准祝央。作督军府的女君有十年,她习惯于严令待下,更习惯于以高位者的姿态来审视每一个人。可是对于祝央,总是会有不同。

祝容移开视线,道:“稍后拿了药,仔细擦了,年轻女郎的手极是娇贵,不要留疤。”

祝央嗯了一声。

饭用毕,仆役将餐盘收整好,祝央正欲起身请辞之时,祝容忽又问她:“你在皋地时,可曾有心慕之人?”

祝央摇头。

“是已经死了,还是从来就没有?”祝容再次确认道。

祝央回答道:“没有,从来就没有。”

她是皋地郡女的时候,时常都是待在自己的书室中钻研古籍毒药,偶尔会上山采集毒物,与人际交往间便冷淡得很,遑论什么心上人。

不过还是有一位算得上相交的知己,大她许多的风尘女郎,一颗心凉薄得很,教了她许多钻营之道,使祝央觉得所谓男人,也不过是一块踏脚的工具罢了,祝央出身尚高,皋地在时她自是不必去这样做,但皋地破灭,她被迫流亡那一月,毒术与媚术,却真的救了她一命。

如今回望过去,风尘女郎已经死在了西北戎余军的铁蹄之下,被碾得尸骨无存。她历尽艰辛来到江东,还在努力寻找一个能安稳生活的法子。

“你听过稽山吗?”祝容此时似才切入了正题。

祝央淡淡回道:“听过。”

“稽山的首徒,前段时日来了江东,给督军献了一计,从西北戎余的手里抢来了皋地的粮廪。”

祝央眸中微现诧异之色,但又很快隐了下去。

“督军很看重他。但同时也在提防着他。”

祝央问:“阿姊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祝容道:“无他。裴缚是可用之人,稽山声名显赫,他亦身负才学,举止有礼,阿姊觉得,他配你,倒是不错。”

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祝容就说出了要祝央嫁裴缚的事。

祝央僵着身子,干涩的发酸的喉刺激着她,吞咽了一下,千言万语汇在一起,都只成了一句:“我不嫁他。”

祝容直接问道:“那你想嫁谁?”

“除了他,谁都可以。”

祝容轻笑了一声,意带不屑,“难道你想给你姊夫作妾吗?”

祝央叠放裙面的双手再次抓紧了,她轻声问,话语像是易碎的琉璃,“阿姊是在威胁我吗?”

祝容敛了笑,“听阿姊的话,嫁他,你不会吃苦的。”

“是他给戎余献计,灭了皋地的。皋地三河浸毒,我被迫流离,乳母侍女死了个干净,都是拜他所赐。我怎么可能会去敞身侍奉一个自己的仇人?”

祝容却是不为所动,她早就知道裴缚曾效力戎余的事,皋地怎么没的她亦是一清二楚。

但这又如何。

“灭皋地的不是他,是戎余。你动动脑子想清楚,纵使没有裴缚,皋地注定会破,戎余才是那个真正的操刀之人,你一心恨裴缚,你是傻子吗?”祝容骂道。

祝央却是倔强地反驳道:“不会。”

“如果裴缚没有插手此事,皋地一定还在。”

祝成也一定还在。

祝容似是被气笑了,她道:“好大的口气,你以为凭祝成那点兵力,便可抵挡得住戎余数万兵卒吗?”

祝央听到她直呼父亲名讳,言语还是如此轻慢之态,心中不由一震。

她有一些莫名的害怕。

“不。”祝央仍是道,“如果没有裴缚,我完全可以通过水路自后方阻击戎余粮道,再借风力一把火将他们烧个干净。”

“好大的口气。”祝容逼视着祝央,“你才几岁,便以为战场之上,行军用兵之道就是这般轻易?空口一言,你以为就可以扭转皋地战局么?灭皋地就算不是戎余,还会有西南!”

“包括江东吗?”祝央平静问道。

皋地失陷,祝成则书信数封发往江东请求援兵,而无一不是石沉大海。江东一兵未发,只是作壁上观。

祝容冷冷道:“你应该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祝央偏过头,抬手抹去眼角一点湿润,默了片刻,又转过头,对祝容道:“阿姊,他害过我。”

祝容一时无言,她似乎也在想。

“裴缚是只可用的棋子,待用完之后,你便杀了他。”

祝央不大能辨得清这“用完”二字的含义,是在她委身裴缚之后,还是给他生儿育女之后。

“这天下,可用的谋士不只他一人。为什么非得是他。”祝央凄瑟问道。

祝容没有回答。

祝央攥紧的手复又松开,她感觉到指尖再次是湿腻的一片。

“阿姊,你是不是怨父亲,让你来江东。”

祝容的目光幽幽放到祝央脸上,她道:“你敢这么对我说话,找死吗?”

“我不会嫁他,哪怕是死。”祝央平静道。

祝容已而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一句极冷极冷的话语,“要么想办法去嫁给裴缚,要么滚出江东。”

祝央喉头一梗,她无法再言只字片语,只是撑着案台有些僵硬的站起来,转身出了门外。

室内静了片刻,薛媪不敢多说,秋芷亦是低着头。

祝容保持着原来的坐姿,似是忽才回过神一般,对秋芷嘱咐道:“你去跟着她。”

秋芷领命出了门,祝容此时方才泄力一般软下了身子,她有些颓然般的失神,似乎也在想自己的这条路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没过多久,秋芷去而复返,道:“女君,女郎说想去山寺祈福。”

祝容醒神,道:“派车给她,还有护卫护送,务必护她无虞。”

“是。”

秋芷再次回到她找到祝央的连廊上,幸而方才祝央走得并不快,秋芷并没费多大功夫便寻到了她。

只是远远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瘦笔直的身影,微风浮动肩头发丝,似柔情的手。衣袂翩翩,裙裾摆动,但却止不住那份孤弱的境地。

秋芷心中庆幸祝央还在这里没有走远,否则她真不知要去哪里找她了。

“女郎,女君已言明为女郎派车,还有护卫,我们出府吧。”秋芷道。

祝央略点一点头,道了声好。

坐在车里,祝央也只是沉默,才和祝容大吵了一架,她也真是没有闲谈的心思,秋芷自然也不敢贸然多嘴。

不知多久,马车驶过江东郡城,沿着山道一路往山上行去,路畔是无边巨木,木叶纷纷扬扬,秋风吹过,一树木叶散落半空,带着秋意的悲戚涌入了车内。

秋芷合上车窗,扫落了吹进来的枯黄木叶,其中正有一片吹到了祝央手中,祝央执起,如削葱根的手指捏着那片粗糙,她看了片刻,接着手指用力,将木叶捏了个粉碎。

“女郎,山寺到了。”秋芷提醒道。

祝央松手,掌中残叶随之而落,她提裙弯身下了马车,一抬眼,便是满目的寂寥山色。

天高鸟飞,秋山围了整片,间或有鸟鸣声起,小小的影子埋在了极清极明的天空里,只有碎碎的阳光,斜斜地射过来,像垂暮的老媪。

祝央看向寺门,这是一座佛寺,山门算不上多大,只容一辆马车通过,一座已而褪色的朱墙隔开了寺内与寺外,长久的佛音自寺内传了出来,悠悠荡向远山。

祝央走入山门,忽而生出一个念头,如果自己在这寺里落发为尼,是不是就不用去嫁裴缚了。随即这个念头便被她否定了,无所依傍的女郎,走到哪里,只要她还有一张貌美的容颜,永远逃不过被践踏的命运。

她又想起了那个用发簪自毁的崇德,可是祝央永远都做不到,以自伤来换取所谓的安宁。她爱自己,无论到了何种地步,她永远都要护着自己。她笃信自己有那种能力,得以两全。女郎貌美并非完全祸事,这也是她的筹码。

寺中住持得知祝央是督军夫人的妹妹,亲自来接待她,得知祝央想为亲眷在寺中立长生牌位,便带着她去了后殿,写过亡者姓名,生辰八字,以及归天之时。

祝央写完后,又分别去了佛寺中各个大殿,为每一座神像都上了香,拜了三拜,像是近似痴迷的虔诚,她神情颇为严肃,拜时弯低了腰,额上亦沾了许多灰。

足足有两个时辰后,祝央方才拜完诸路佛像。幸而此时仍有残阳,祝央出得殿外,看到了一棵古槐。树干苍劲浑黑,圆圆的叶片自枝头长出,一簇簇的白嫩槐花自高树而垂下,娴雅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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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蹈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