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不消烦说许杏与狗儿流离天涯之后事,只说这许家姊妹,继从周小官人手上诓得一锭银锞,很是过了一段松泛的日子。
可惜近日连绵的阴雨,船舫难行,生意萧条,周小官人似人间蒸发,许杏自觉无趣,在梅三娘处告了假,闲家和邻居乌婆婆做针线,也别有一番轻松自在。
却说乌婆婆有个孙儿,小名文哥儿的,与许三儿同龄,每每跟随祖母到许家玩耍。那文哥儿正上着私塾,有心在许三儿面前卖弄,便自身充了夫子,许三儿当学生,拿石子儿在青砖上描格画字,板脸命许三儿跟读。
许三儿也听话,当真摇头晃脑地学起来,不过个把时辰,记牢了半部《三字经》。到后来文哥儿随意较考一句,她都能脱口而出下一句。
乌婆婆看了称奇:“文哥儿他父亲是进士出身,还在世时,手把手教了文哥儿半年,也不敌三儿今日学得多呢。也是可惜了了,若是个男儿身,说不得有朝一日也能金榜题名、蟾宫折桂。便是女孩儿,投生在诗书世族人家,长成第二个谢道韫也未可知。”
这话纵然有十分的夸大,却着实说进了许杏的心坎。
许家三个姊妹,她是不必说,当年在马婆子手下,略微识了些字,还不至于睁眼瞎。可若真考究学问,连门都还未入呢。即便吟诗作对,也无非淫词艳曲,难登大雅之堂。
许山比许杏又次一等。当年姐弟二人食不果腹、衣不保暖,靠着耍百戏、行乞才活下来,生存如此艰难,哪里还顾得上其它。后来安顿下来,许杏要给许山开蒙,他却无论如何也坐不住,强压着读完一本《千字文》,便死活不肯再进益。
此后辗转至凤阳府,遇上当地发水灾,稼樯荒废、流民失所。姐弟二人跟随大部队逃命时,在城墙根下捡了一个弃婴,便是如今的许三儿。
许三儿和许杏过活到如今,还没有开始读书识字。不料她在这上面有天生的造诣,这番点醒了许杏,既有过人的天赋,白白荒废了做甚么。依她看来,无论男女,多读圣贤书总没有坏处。
她正独自计量,忽听乌婆婆向外面打招呼:“郑举人,怎么不带伞?”
听得此言,许杏向洞开的院门望去。
原来缠绵烟雨中,一清俊身影缓缓掠过。仓促间,瞥见其面容端正,身影挺拔,头戴方巾,身穿半新不旧绿棉直裰,一手端铜墨盒,一手抱高丽茧纸,不顾肩背全然淋湿,小心护着那刀纸从门檐下经过。
此人原一心向前,听见喊他,方停下步伐向里看。因是读书人,比旁人知晓礼数,不至于四处乱看,单单盯着乌婆婆,侧身行礼笑道:“乌婆婆原来在这儿,正要央求你老人家开门,这便是凑巧了。”
许杏觉得这人面熟,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便问了一句:“这是谁?”
乌婆婆与她耳语道:“南昌府来的一个学子,在白鹿书院进学。因今年书院住宿已满,就赁了我家一间屋子,方便上下学。和你一样,才刚搬来不久。”
于是起身穿过天井,又取钥匙给他,诚心诚意说:“常念叨着给你配一把院门的钥匙,总是记不住。人老了,记性不好,还请担待。郑举人请先回去吧,我在这儿和许家大姐说话。”
郑举人忙说客随主便,不敢使乌婆婆劳心劳力,随后伏身致礼,接过钥匙。
偏偏这时许三儿和文哥儿追逐起来,你追我赶地闹到门口。文哥儿一时不察,与郑举人撞了满怀,将那高丽纸撞飞,抛弧落于地面,溅起一层泥水。
眼见闯了祸,文哥儿连忙躲到许三儿身后,心虚道:“郑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那可是高丽茧纸,一两银子一刀!
郑举人心似刀割流血,脸色有些不好看。
无奈文哥儿是住家的孙子,又只有五六岁,他一个大人,怎好与他计较,因此摆了摆手,长叹一声:“无妨,无妨。”
乌婆婆见状,怪不好意思,一把扯过文哥儿,按头让他鞠躬道歉,再三道:“郑举人多少钱买的?我们赔你。”
他们来回客气,许三儿则将那刀纸拾起,擦了擦最底层的污渍,见除了最下面的,其余都还光洁如新,爱惜道:“还能用呢,别浪费。”
乌婆婆见果真如此,附和道:“还真是!”
郑举人也惊奇,顿生失而复得之喜悦。正待道谢,看到许三儿的脸,乍然失色,指着许三儿说:“你不是河边的小乞丐吗?”
被当场抓包,许三儿措手不及,眼睛滴溜溜转几下,也学文哥儿,逃到许杏身后。
许杏才想起来,此人正是那日被她和许三儿一唱一和下套的书呆子。真是倒霉,怎么就碰上他了!
反手护住许三儿,讪讪一笑。
没等她开口调和,郑举人看见她的脸,反霎时间红了脸,结巴道:“你、你,你们认识啊?”
“这是我妹妹。那天我以为你欺负她呢,我一介小女子,怕道出身份,你反仗势欺人,就充作路人帮她说话。回来才知道是她调皮戏弄公子,我已教训她了,还望公子宽恕则个。”
她却不提,当日有周小官人陪伴在侧,哪个敢欺她?只是时过境迁、无凭无据,任她胡乱捏造罢了。
“许大姐,原来你和郑举人认识?”
许杏娇笑道:“有过一面之缘,闹了个误会。郑公子若还生气,乌婆婆也帮我求求情么。”
“原来是误会,没关系,没关系,我早忘了。”
郑举人紧张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乱回话。
乌婆婆是过来人,瞧他春心萌动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懂,看看许杏,又看郑举人,点头笑道:“你们小儿女的事情,我可不多管闲事!”
郑举人闻言脸更红,悄悄瞥一眼许杏。只见她荆钗布裙遮不住身段风流,与那日盛装打扮相比,非但不落下风,反添几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质洁之美。
对上许杏的眼,脸烫得快冒烟,恐怕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的心思。他不敢再呆下去,仓促与二人道别。
“乌婆婆,许姑娘,在下先行告退了。”
待他仓惶离去,乌婆婆笑问许杏:“许姐儿,这个郑举人可合眼缘?”
看着乌婆婆促狭的笑,联想与郑举人欲说还休的情态,许杏才恍然大悟,郑举人莫不是喜欢她?
爱慕她的人虽多,但不是个个都入她眼的,她自有一套标准。
长相还算俊秀,还有功名在身,单论这两样也是鹤立鸡群了。可是品行和家境尚不知道,没弄清楚之前,暂且按下不表。
刚想插科打诨过去,乌婆婆已热心介绍起来:“这后生名叫郑云业,弱冠之年,就已考上举人。为人又热忱,偶尔会帮着辅导我们文哥儿。我旁听了听,倒也是言之有物、大有见地,看着前途不小呀。家里应该也是富足的,听说在江西有四五家生药铺子,算是大户人家了。”
许杏听着别的倒还好,唯听见说他偶尔会辅导文哥儿学业时,眼睛亮了一亮。
是了,不正愁许三儿没处进学吗?您诸位不知,当今世上的私塾不招女学生。若请西席来家,又没那个家业本钱。
她不知郑云业学问到底如何,但仅凭举人的身份,教许三儿也绰绰有余了。何况郑云业貌似对自己有情,如果央求了他作许三儿业师,应该不会拒绝吧?
许杏若有所思,琢磨该怎么向人开口。
乌婆婆见她低头不语,还以为她害羞,其实也对郑举人有情,便拿定主意要替二人做媒。此后有事就让郑举人跑腿传话,给他们制造机会。
郑举人甘之如饴,能和心悦之人搭话,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不但受乌婆婆嘱托常来,自己也总买盐水鸭、赤豆元宵等小吃送到许家。积日下来,许三儿吃胖了好几斤。
来往几次后,许杏便问郑举人能否教许三儿读书。只需每天授课一个时辰,布置点课业,不会耽误太多时间,且每月另添二钱银子赠他。
郑举人恨不得日日得以相见,听闻此话,连银子也不要,也不需人催,到时间自己上门。
一来二去,许三儿学业见长,郑举人和许杏也能说上几句话,不再动不动就脸红了。
真可谓两全其美。
这日晚间,郑举人在堂屋讲《说文解字》,听许杏叫吃饭,方搁下书卷,留下五篇大字,吩咐三儿今晚写完。
出堂屋,到天井,许杏正在摆饭。
桌上碗碟交错,佳酿飘香。风鸡、糟鹅、卤猪耳切得整整齐齐,堆成了小山尖。清炖的骨汤热气腾腾,爆炒的腰花焦香脆弹,时令小蔬更是碧绿可口,惹人垂涎。
感叹许杏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同时,郑举人也有点小小的期待,她会留自己用饭吗?按说今日这样丰盛,显然是待客之举。
不出所料,许杏说:“郑公子留下用点家常便饭吧,受累教我们三儿,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好了。”
又指挥许三儿:“三儿,把乌婆婆祖孙也请来,顺便看看你二哥回来没有。”
郑举人忙打断说:“不必请了。乌婆婆带文哥儿去乡下老宅看庄稼,明日才回来。”
乌婆婆一向热心,许杏是真心邀她,听了这话遗憾道:“我该早问的,既如此,就咱们吃吧。”
食不言,饭间无话。
饭后,许杏叫许三儿奉茶,自己到厨房收拾残局。洗洗涮涮,半个时辰一晃而过。
夜色渐渐浓重,许三儿看似搦笔写字,实则观察郑举人良久。
茶壶喝得见了底,还坐在那岿然不动,毫无告辞的意思。目光一直追随许杏,像是有话要说,又迟迟张不开口。
许杏惦记还未回家的许山,并未注意到郑举人的犹豫不决。
老天!郑举人总算放下那可怜的茶杯,下定决心似地,碎步至许杏身后。
许三儿咬住笔管,目不转睛。
郑举人虚虚点了一下许杏的肩,轻咳一声:“许姑娘,我…”
刚挤出几个字,突然大门骤开,许杏立马转头去看。
许山摇摇晃晃地进来,嘴里念念有词:“我不喝了,回家!”
满身的酒气熏得人直皱眉。
许杏赶紧扶他回房,满脸的嫌弃。
“许山!去哪儿喝这么多酒?长本事了啊,居然学会喝酒了,看我明天怎么和你算账!”
此时也没空和郑举人客气,只留下一句:“三儿,送送你老师。”
郑举人被许三儿送至门前。
他垂头丧气地挥手,叫她不必送了。
许三儿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看到他月光下的身影拉得长长的,略显颓丧。
引用:
“清水出芙蓉”句,《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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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回 乌婆婆乱点鸳鸯谱 智小妹开蒙有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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