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板窜起,直冲头顶,比这里的寒风更甚,他收回目光,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窒了一瞬。
那幽暗的木盒,照片上凝固的笑容,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极力维持的日常外壳,直直扎进他心底最深处那个日夜灼烧的伤口,关于母亲,关于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关于那场悬而未决的生死之战。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翻涌起的惊涛骇浪,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沾满油污的掌心,沉默了几秒,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比刚才更哑:“……车先开进工位。”
他不再看年轻的车主,也不再看那辆车,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幻觉,他转过身,脚步有些僵硬地走向墙边,拖拽那台沉重的液压千斤顶,钢铁轮子碾过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填补了这一刻令人窒息的死寂。
年轻男人似乎并未察觉陈默那一瞬间的异常。
他倚在冰冷的车门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灰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过分精致的侧脸,也模糊了他眼中那片空茫的眼神。
他的视线依旧没有焦点,漫无目的地扫过修理厂斑驳的墙壁,墙角堆积的废旧轮胎,蒙尘的货架,沾满油污的工具箱……然后,他的视线掠过墙角,停住了。
落在了那个吊着的,落满油污灰尘却带着诡异使用痕迹的旧沙袋上。
他的目光在那里停顿了几秒,眼底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闪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他收回视线,投向陈默。
陈默刚把千斤顶推到跑车底盘下,找准支撑点开始一下下地压动沉重的摇杆,身体随着发力而绷紧,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在工装下清晰地贲张。
他埋着头,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空气里只剩下液压杆沉闷的“嘎吱”声和他的喘息。
就在车子前轮被缓缓顶离地面的那一刻,陈默因为用力,身体不可避免地向前倾了一下,挽起的右臂袖子往下滑落了一小截。
男人夹着烟的手指,也在这时微不可察地顿住了。
他看见这位修车工古铜色的布满新旧油污的皮肤之下,在紧实绷起的小臂肌肉线条之间,覆盖着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颜色,并非单一的青紫,而是由深紫暗红,边缘泛着诡异的黄绿色晕染开来,层层叠叠,淤肿的边缘还带着点破皮的血丝,新鲜的血痂凝结在皮肤上。
男人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的沙袋,这一次停留得更久,带着一种审视的若有所思的意味。
他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他向前走了一步,皮鞋踩在油腻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他停在了距离陈默不足两米的地方,目光依旧锁在那片淤伤上。
陈默没有在意他的靠近,也没有在意他的目光停留,手上动作不停。
男人却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千斤顶的“嘎吱”声。
“那个沙袋,”男人用夹着烟的手指,随意地朝墙角点了点,“经常用?”
陈默压动摇杆的动作一顿,身体有些僵硬,他没有抬头,但后颈的肌肉线条明显绷紧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男人似乎是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又或者根本不在意,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隔着烟雾看着陈默低俯的后背,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你打拳?”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陈述。
“……偶尔锻炼才用。”陈默回了一句,继续手上的动作。
男人顿了顿,看起来并没有相信,目光仍然如有实质般钉在陈默身上,“……能不能教我?”
陈默抬头看着他,眉头紧锁,触及到男人苍白淡漠的面孔后:“我不是专业的,你应该找正规的教练教你。”
男人显然并没有因为他的拒绝而感到失望,耸了耸肩,指尖弹了弹烟灰,“好吧。”
那辆银灰色的跑车像一头受伤的高贵野兽,在修理厂最里面的工位上趴了三天。
陈默按部就班地拆卸变形的护板,用榔头和垫铁一下下敲打修复,而车主则每天下午准时出现,有时带着一身外面清冷的寒气,有时带着淡淡的酒气。他不再倚着车门,而是自己拖了张布满油污的旧板凳,踌躇许久之后还是在凳子上去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塑料袋才坐下去,远远地坐在靠墙的阴影里,看着陈默干活,或者只是看着空气发呆。
修理厂里只有钢铁碰撞的单调回响,两人谁也没有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沉默,连话都不怎么说。
第四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像块脏抹布,寒风卷着零星的盐粒子开始敲打修理厂的铁皮屋顶。
跑车底盘护板终于修复完毕,最后一个螺栓被陈默用扭力扳手拧到适当位置,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陈默直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骨头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走到墙边简陋的水池旁,拧开水龙头。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他掬起水,用力搓洗着手臂和脸上的油污,水珠顺着他绷紧的下颌线和脖颈滑落,砸在水池边缘的铁锈上。
“好了,”陈默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没看阴影里的男人,“付完钱就可以开走了。”
男人慢慢从旧板凳上站起身,没有立刻去拿车钥匙,反而踱步到陈默身边,停在一步之外,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他苍白的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落在陈默洗得发红指节处还带着未褪尽淤痕的手上。
“真的不能教我吗?我会给你钱的,”男人开口,声音很轻,穿透了哗哗的水声和屋顶传来的风雪呼啸,“我这几天找了好几家拳馆,就你最合我眼缘。”
陈默关水龙头的动作顿住了,冰冷的水滴顺着他粗粝的手指不断滴落,在脚边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渍。
“金钱”这个字眼在他脑子里反复灼烧,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他需要钱,需要得快疯了。自己以前也不是没想过干份正经工作比如教人打拳,可是拳馆的人都说,自己打拳打的是野路子,带着股血气,这样是教不了普通人的。
自己连普通人都带不了,要教这个一看就知道活在云端,眼神空茫的少爷打拳?
此刻他更担心自己惹上麻烦。
陈默没有回应年轻男人,背对着他,宽阔的肩膀在昏暗光线下像块岩石,说出了男人修车该付的金额,接着抬腿往另一边走过去。
“……”男人看着他的背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好可惜……”
男人走之后陈默才注意到放在柜台的钞票,崭新,且远远超过了该给的价格。
陈默数了数,把多出的那部分放进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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