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玉轩。
层层叠叠的脚步声从连廊尽头响起。
日头穿过院里树梢，落在地上，打出斑驳的光影。
跟在嬷嬷身后的江盈，瞅了眼院里连绵不绝的宫人，匆匆走向前去。
喜怒无常的帝王昨夜宿在醉玉轩，今日一早，大批的赏赐便如流水般送了过来。
不仅如此，帝王还特许贵人在京城的娘亲前来探望。
江盈是粗使丫鬟，近不得主子身。
平日里，只能做一些打扫、搬运的粗活。
所以，把流水赏赐往库房搬运的活，自然落到了她们几个粗使仆从身上。
“听说了吗？主子有喜了，皇上一高兴，赏的。”
忙碌了一天的江盈，回住处的路上，听到前面的窃窃私语，眼神闪了闪。
当今圣上子嗣单薄。
这次奖赏，更像是对后宫一场无声的宣告。
丞相已经位极人臣，接下来，婉贵人定会前途无量。
“娘，四皇子怎么办？我可不想管他。”
“我的儿，你何不派个人去别苑照看？”
暖意融融的屋内，何婉儿挽着丞相夫人的胳膊，撅起嘴聊了会家常。
却在休憩时分，抛出个棘手的问题。
丞相夫人闻言，略微想了想，冷淡出声。
何婉儿稍稍偏头，身旁的奶娘会意。
夜幕降临。
“江盈，主子让你去别苑照顾四皇子；无事，不得来醉玉轩。”
刚准备休憩的江盈，被人喊起。
抬头，是婉贵人身边的红人。
“主子还有别的指示吗？”
“你最好本分点。”
得到指令的江盈，点了点头。
她将自己的随身衣物打包，连夜去了别苑。
四皇子生母不详。
刚刚入宫没多久的婉贵人，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养母。
婉贵人初承圣恩，又是丞相幼女，自是娇贵万分。
所以四皇子未到醉玉轩，便先去了别苑。
这一住，就是三个月。
分配到醉玉轩的江盈，曾远远见过四皇子一回。
彼时，四皇子小小的身躯裹着不合时宜的衣衫。
黝黑的眸子透露出深深地迷茫。
“手脚麻利点，东张西望什么呢！”
嬷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江盈立马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
有消息称皇上晚间会路过这里，于是各宫纷纷开始准备。
一时间，人仰马乱。
江盈几人的任务，是清扫醉玉轩门外的街道。
别苑和醉玉轩比邻而居。
许是听到动静，别苑的门悄悄地打开了一道缝。
小小的人站在缝里望着外面。
那是江盈第一次见楚慈。
暮色四合，繁星闪烁。
江盈轻轻扣动别苑大门。
知晓别苑的门不会打开，江盈坐在阶前，等天明。
别苑里只有四皇子。
起先，这里还有几位仆从；后来，听别人说，仆从都攀向了高枝。
这个点，四皇子许是早早歇息了。
想到这，江盈开始放空自己。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一阵风吹来，带起丝丝凉意。
初秋时节，乍暖还寒。
江盈有些犯困。
她把包袱里的衣物拿出来，披在身上，在门口寻了个避风的地方，打算熬过这个夜晚。
不料闭眼没多久，身后忽的一陷。
“吱呀。”
门开了。
江盈一时有些纳闷。
借着月光转头看去，小小的四皇子出现在门扉旁。
他眉头紧皱，嘴唇微抿，似在疑惑。
“四皇子安，奴婢是婉贵人派来的仆从。”
江盈立马翻身下跪。
头顶半晌无声。
抬头，门边空空荡荡。
江盈壮着胆子往里面一瞧。
只有一个屋有微弱的烛火闪烁。
将东西胡乱打包，江盈抬脚进门。
转身阖门，她沿着主路前去。
借着月色踏进屋内，一股小鸡小鸭味萦绕鼻间。
四皇子早早上了榻，只留下一个后脑壳给她。
江盈也不嫌弃。
她靠着门边闭上眼，打算将就一晚。
在屋内可比在外面暖和多了。
迷迷糊糊间，江盈感觉身上一重。
可她太困了，没时间思考，转头又陷入了梦乡。
再睁眼，江盈得以看清屋内的构造。
左边一张八仙桌靠在窗边，右边是一张床。
四皇子盖着被子，在床上隆起个包。
屋内铺陈极其简陋，甚至比不上醉玉轩江盈住的房子。
听别人说，四皇子到现在好像还不会开口说话。
将视线从别处移过来。
江盈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
还有三年就出宫了。
熬一熬。
抿了抿唇，收起脸上的神色。
江盈放轻脚步，推门出去。
她没注意到，开门声响起的那一刹，被窝里的起伏有了刻意的停顿。
院里枯草横生，不知名的鸟儿在树上啼叫。
别苑是为了安置进宫秀女而准备的。
后来，醉玉轩连带着别苑，归属丞相幼女何婉儿。
何婉儿的心思不在小小的贵人称号上，她志向远大。
所以至今，别苑少有人踏足。
江盈将整个小院略微打量了一番。
院里除了主屋之外，还有一间储物室。
储物室里耙子镢头一应俱全。
枯草掩盖处有口水井。
她打了桶水上来，肉眼可见很多悬浮物。
不过往里面丢些明矾，暂时也可急用一二。
贵人是没有资格拥有小厨房的，所以厨房器具一律没有，更遑论这里是别苑。
目前别院的其它地方没有出水口。
江盈拿不准四皇子平日里靠什么洗漱。
正胡思乱想间，江盈的思绪被打断。
“咔嚓。”
身后枯枝折断声响起，回头。
四皇子穿着青灰色外衫站在身后。
眼里闪过六分警惕，三分打量，一分疑惑。
“四皇子安。”
江盈跪拜在地，听着脚步声远去。
眼下无一物可用。
江盈壮着胆子，扣开了醉玉轩的大门。
“盈姑娘，你怎的从外面进来了？”
白日里守门的小柱子还不知昨晚的事。
江盈不动声色递给小柱子几枚铜钱。
“求见胡嬷嬷。麻烦小柱子大人代为通传。”
“何人见我？”
积威深重的胡嬷嬷出现在身后，江盈行了一礼。
“嬷嬷安。可否僻静处讲话？”
“说吧，有何要事？”
醉玉轩挡风处，江盈对眼前人行了个大礼。
“你这是何故？”
惊诧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江盈缓缓开口。
“主子昨日派我去别苑，可别苑家徒四壁；今日无奈，求嬷嬷在主子面前美言一二 ，拨付些平日里的家伙什……”
“你要什么？”
“明矾、水壶、净面盆、桶……”
江盈起先还有些拘谨。
后面一张口，竟渐渐有了狮子大张口之势。
胡嬷嬷打断江盈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先禀明主子，再做决议。”
看了眼江盈，胡嬷嬷眸色深深。
“你看库里有什么东西就拨给她点。但我私库里的东西，断不可给她。”
安神熏香萦绕鼻尖，婉贵人慵懒的语调近在耳畔。
胡嬷嬷禀鸣缘由，悉心听着主子指令。
末了，婉贵人睁眼。
“叫她安分点，无事切勿外出。”
“喏。”
来人退下，奶娘适时递过来一颗剥了皮的葡萄。
何婉儿檀口微张。
半晌。
“我娘昨夜可否到了相府？”
“今日相爷派人来门房传话，还未容禀。老夫人昨日到了相府，一路顺遂。”
“奥。”
初有身孕，又是年幼。
何婉儿心性还不适应。
昨日有了母亲的安抚，她才稍稍有了些为人母的实感。
肚子里孩子金贵，何婉儿在方方面面都比较注意。
故她下床没多久，便打算喝了安胎药去休憩。
这时，刚刚出去的胡嬷嬷前来回话。
“禀主子，只给了仆从江盈少许明矾。其余东西，让她去寻江德海讨要了。”
“嗯。”
何婉儿的嘴角闪过一丝肉眼可见的笑意。
在这吃人的后宫，她不出手，自然有的是人。
拿块明矾丢水井里，江盈伸进去根棍子，正搅得起劲。
“四皇子，你的饭来了。”
别苑门被叩响，江盈起身，对上熟悉的面孔。
“盈姑娘，不是咱家说你，你怎得又淌上了这趟浑水啊！”
分发御膳的小桂子把江盈往旁边扯了扯。
有些恨铁不成钢。
江盈听闻，不发一言。
“师傅说，上面派人传话过来，以后别苑的饭菜自己张罗。等会得闲了，我们把食材炊具送过来。”
得知这个消息，江盈一脸平静，似是早有所料。
宫里捧高踩低，又不是一日两日。
进宫多年的江盈，早已习惯。
她递给小桂子两枚铜钱。
小桂子前脚刚走，江盈惦记着胡嬷嬷的话。
后脚就去了内务府。
江德海大喇喇坐在太师椅上，门外的江盈跪在地上。
“门外何人？有何要事？”
“奴婢醉玉轩别苑宫女江盈，特来求见江大人。”
“呦！这不是盈姑娘吗？快快请起。”
江德海见状，急忙起身，出门扶起江盈。
江盈也不扭捏。
“求江大人给别苑送些床褥衣衫，四皇子年幼体弱，眼下又是深秋时节……”
“盈姑娘，咱家也没得办法啊。宫内每件物品俱有来路与去处。更何况别苑与醉玉轩的物件一道，立秋就送过去了。盈姑娘今日来讨要，咱家也没得了。”
听了江德海的话，江盈伏了伏身。
她递给江德海一枚镯子。
“呦呦，这可使不得啊！咱家突然想起，东宫前不久撤下来一批旧床品。”
江德海话锋一转。
“若是盈姑娘不嫌弃，我稍后派人送过去。”
“那就有劳江大人了。”
解决了吃水与床褥的问题。
江盈步履匆匆回了别苑。
打开别苑门，抬头。
四皇子正坐在屋内。
听见声音，他转头。
透过窗户，黑黝黝的眸子直直对上江盈。
江盈望见，远远行了一礼。
遂即，她打算把院里的枯草收拢在一起。
不料，身上的衣衫被人轻扯一下。
江盈回头。
原先在屋内的四皇子此刻正在她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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