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房间里有一个特制的小柜子,四四方方,有棱有角,通体是柔和的白,正放在床头边上。柜子的上面可以当小桌子用,日常摆放着一盏台灯,又布置了一个花瓶,里面插着随四季变换的各式假花。柳卿不肯放置真花,怕引起女儿过敏,万一哪种花里带了一点毒素,对人的整个身心也是不好的。
女儿不常在家,她的房间就常常空着。有时候柳卿在女儿的房间里休息,假借着女儿衣物残存的气息,享受母女时光。柳卿的工作忙,时间不固定,有时下了班也不能立即回家去。休息日照样要泡在工作的地方,不是学习就是考试,不是开会就是考核,属于自己的时间真的很少。她也有抱怨,在女人堆里嘁嘁喳喳,声音不比别人低,但这波牢骚结束了,还是得乖乖听从安排。
数十年了,也习惯了。
她害怕女儿跟她不亲,现在已经有了端倪。那天回婆婆家吃饭,女儿竟然对她说别客气,还煞有介事的让着菜,像是家里来了许久未见的客人。柳卿的手瞬时抖了起来,仿佛筷子所夹起的虾活了起来,她的心也跟着那“活虾”烦躁的呱呱蹦。女儿才五岁啊,竟然可以小大人似的对自己的妈妈客气说话,只不过是一周里见一次啊。柳卿想着这样可不行,时间久了,母女俩可真的要生分了。
生分倒不至于,但确实看起来不太亲近。
“我想自己带孩子,不想总是这样跑来跑去,吃了饭往家赶,和孩子都说不上几句话。我今天才发现,我和孩子都没话聊。”
招竣两眼注视前方,并不看柳卿,嘴里却说:“你有时间的话,我就同意。”
柳卿没搭腔,因为她确实没时间。但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她又续上了之前的话题:“我觉得也不是不行,孩子在家,至少我可以给她讲故事。”招竣停下开锁的手,回头盯着柳卿的脸,觉得她在竭力克制情绪,如果再不顺着她说点什么的话,怕是要哭闹一回。柳卿发现自己的小心思可能被看出来了,向着招竣微微一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赶紧开门,其实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得话。
讲故事?哪有时间讲故事!
那些年轻的小护士喜欢讲故事,特别是值夜班的时候,总乐意先开一场带有奇异色彩的“故事会”,全然不顾自己发白的脸色和变声的腔调,鼓动着大家说下去。刚上护校的时候,柳卿对这些事也有猎奇心,说怕也不怕,说不怕也怕,现在很是坦然,会有意蹑手蹑脚地站在小护士们的身后,故意屈起手指敲桌子,嘴里嚷着:“干活了干活了。”小护士们看向柳卿,觉得她像极了恐怖片里的老奶奶。
柳卿上班时与下班后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上班时候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下班后就好看了许多。她不施粉黛,更有自然美。她自知并不是真的属于美人那一类,也知道在招竣的眼里,她也不是合乎他审美的那一种。现在,她的心里更多了一层不适,那就是在女儿的眼里,她是属于“陌生妈妈”还是“熟悉阿姨”。
女儿向她脱口而出“阿姨”二字不是一次两次了,可能是无意识的,没真的往心里去。当时只是搂着女儿笑作一团,后来想想总觉得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柳卿的快递地址写的是医院,她在休息的时候取了快递打开来看,是关于女儿的成长书。
每年一本,以生日为节点,就放在女儿房间床头的柜子里,那是一个特制的小柜子,四四方方,有棱有角,通体是柔和的白。柜子的上面可以当小桌子用,摆放着一盏台灯,又布置了一个花瓶,里面插着随四季变换的假花。花瓶里永远不会放置真的花卉,怕引起女儿过敏,万一哪种花里带了一点毒素,对人的整个身心也是不好的。
那些假花是依着自己的心情而布置的,有时已经换了另一个季节,柳卿才想起来该换了——随随便便、急急忙忙地换了新的。
招竣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特别对于成长书的制作,他认为是无用的煽情,对女儿有什么益处呢?成长书完全是柳卿的作品,是她对女儿的独白,以日记的形式写出来,再联系书商自费印制。招竣说她有钱没地方花了,做这些浪费钱的事。柳卿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女儿爱不爱看还两说呢!
柳卿心想:“我乐意!”哪怕是自我感动的招式,别人也无权评论。她的心里有时也在打鼓,会不会真的是无用的呢?
成长书起初的两本里,是照片为多,三岁之后就以文字为主了。她手里关于女儿的照片大都是从双方老人朋友圈里转存出来的,自己亲手拍下的寥寥无几。也可能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喜欢用文字来剖白内心,用文字来排解心内的烦闷。
“这么多字,谁爱看啊!”
招竣回到家里,第一眼就看到了放在餐桌上的成长书。年年都是一样的封皮。柳卿说简洁。招竣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简洁?无非就是图便宜,不肯接受书商推销的封面和封底设计。
“花这钱有什么意思?你买一本漂亮的日记本,再买一支书写流畅的高档笔,印出几张照片往上一贴,就很好!”
柳卿白了招竣一眼:“这叫生活的仪式感。”
招竣嘁了一声,感到可笑:“仪式感?所谓的仪式感,无非就是普通人对于穷的苍白解释罢了。”
柳卿并不想吵架:“你不是普通人?你不是穷人?”她白了招竣一眼,脸偏向一边生闷气。
招竣冷笑道:“我是,我都是!但我不穷讲究那些所谓的仪式感,你自己看了不难为情吗?我倒想看看等女儿认字多了,会不会对你的成长书如获珍宝。”
柳卿两臂抱在胸前,怒视着招竣:“你是在挑拨我们母女间的关系吗?”
招竣回视着柳卿,笑起来:“你有毛病吗?说这样无聊的话。”
柳卿突然说:“顾清英……”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招竣打断了:“不要无理取闹。顾清英就是我的初中同学,没有别的情感,就算有,也是对逝去青春的追忆,并不是你想的那么龌龊。”
“龌龊?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那就说明你心里有鬼!”
招竣感到可笑,自顾去了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柳卿站在客厅里发出无声且无奈的笑,自语道:“只提了个名字,你就心虚了,难道还不是心里有鬼?!”这一晚,她在女儿的房间,睡在飘窗上,沐着窗外的夜色和室内的灯光,翻看着一页又一页的成长书。
柳卿自感焦虑,工作间隙跑去精神科看病,西医说她什么病都没有,不要胡思乱想,将自己的心情放松了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柳卿说自己心慌焦虑,西医不要让她靠药物干预,养成依赖就不好了。话是这样说,但柳卿自感心理不适,又跑去中医那儿咨询,老中医盯着她的脸反问道:“你看我心里头舒不舒服?”柳卿摇头。老中医呵呵一笑:“我也心慌。我也焦虑。回去吧,少想那些没用的,什么事都没有。”
柳卿没辙了,在休息室里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告诉自己别乱想。她用了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将眼睛从自身盯到别人身上,却接连闯了祸。那天下班早,在自家楼下小花园的长廊那儿坐着发呆。眼神跟随着几个跑来跑去的小朋友,不觉想到了自己的女儿,这个时间会不会由爷爷奶奶带着在外面玩耍呢?她看时间还早,去趟婆家看女儿完全来得及,于是起身迈步,走出了小长廊。
一个小女孩迎面冲上来,一下子抱住了柳卿的双腿。柳卿两手护住她,端详起这小女孩,笑意盈盈。这小女孩看起来和自家女儿一般大,引得柳卿格外怜爱。小女孩的妈妈走过来,向柳卿笑着说抱歉,又去拉小女孩的手。虽然都是一个小区的人,但彼此并不相识,只是觉得有些面熟,能够点头微笑算是很不错了。
“哎。”柳卿叫住了那母女俩,小心地说,“她——有点呼不过气来,跑得太快了。”她发现了小女孩面容的异样,猜想可能是腺样体。小女孩的妈妈看了一眼自家女儿,又对着柳卿笑了笑,领着孩子急忙走了。
到了晚上,小区群里就炸开了锅。那女孩子的爸爸在群里发疯,说柳卿——当然不知道真名字——诅咒自己女儿有病。他不屑地表示就靠看了一眼非要说自家女儿有病,真是不安好心。原来是那女孩的妈妈回家将话一说,又从网上查了查,疑心真的是腺样体面容,惹得孩子爸爸不高兴,引得全家骂柳卿多管闲事。又说碰上这样的人做邻居,真是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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