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儿深以为然,妾室们请安的时候,她便将韦姨娘留下了。待屏退了左右,也不铺叙,便拿曹夫人的事问她,韦姨娘骤然见问,问的还是阖府讳莫如深之事,心头突突直跳,不由暗道:我道夫人身边的陈姑姑缘何近日时常往我们飞云浦走动,莫不是找我探消息来了?这夫人又是从何处得知曹夫人的事?又缘何放着洪姨娘、陈姨娘不管,偏生找了我问?
韦姨娘生性多思,又谨小慎微,生恐得罪了涉事人等,思量片刻,认为无谓用这桩陈年往事讨好夫人,反而开罪了老爷,故而打了个太极,含糊道:“曹夫人为人爽利,我们老爷性子也直,论起来倒都是性情中人,或许言语间一时不和,冲撞着了也未可知。只是曹夫人身为先夫人的胞妹,是亲家的贵客,妾身是什么牌位上的人呢?也没有我们说嘴的地方。况且妾身那会子才到府,一步不敢多走,一句不敢多说的,夫人或许问洪姨娘、陈姨娘,还能知道得更详尽些。”
娉姐儿见韦姨娘不上道,心中不悦,放下茶盏的手就重了些。韦姨娘吓得一颤,却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娉姐儿正要说话,忽见泉水手里捧着个五彩缠丝玛瑙匣子来了,便问何事。泉水道:“是明光银的掌柜来了,将春日里时新的首饰花样装了一盒子,呈给夫人过目,另外雅绣庄的韩玉娘子也带了几箱子的料子来请安,问夫人几时得闲儿挑一挑。”
娉姐儿吩咐道:“料子倒也罢了,房姐姐的冥诞在即,也不好穿得花里胡哨的,就请韩玉娘子多拣些素雅的衣料,半下午的时候我是得闲的,就在那会挑罢。匣子留下我细看看,择了样子,你再叫明光银的掌柜按着人数融了金子银子打去。”
韦姨娘的目光不由地绕着娉姐儿手边的那个光辉灿烂的匣子打转,娉姐儿见她一脸的渴望,笑了笑才欲开口,蓦地又收了口,摆手道:“韦姨娘既然不大清楚,这儿就没你的事了,泉水去把陈姨娘请来罢,若陈姨娘在为房姐姐跪经不得闲儿,请洪姨娘来也是一样的。”
娉姐儿的肢体语言,用意相当明显了:若韦姨娘能为娉姐儿答疑解惑,便可拥有挑拣首饰花样的权力,以娉姐儿的大方,多赏她一两样头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正因为韦姨娘不肯投诚,有所保留,这一点子甜头,当然也没有了。就看洪姨娘和陈姨娘哪位更上道,总之是轮不到她韦姨娘了。
韦姨娘目光微黯,低低地应了声“是”,缓缓地退了出去,临出门前,依依不舍的目光还在那匣子上逡巡。
待得韦姨娘去了,泉水另吩咐了一个小丫鬟去请洪姨娘,见娉姐儿的茶盏空了,便替她斟茶。娉姐儿便冲她笑道:“你瞧瞧她,犹犹豫豫的也不知道在顾虑什么?陈姨娘也好,姑爷也罢,这府里还有我压不服的人么?我瞧她平日里也是个眼皮子浅的,我都如此这般以利诱之了,她居然不为所动,也不知她真正看重的是什么?”
泉水便道:“依奴婢看,韦姨娘也不是完全不为所动的,方才她看这匣子的目光很是依依不舍呢。指不定韦姨娘畏惧的未必是姑爷或者陈姨娘,而是曹夫人呢?夫人您再厉害,也不能与曹夫人为难嘛。”
娉姐儿笑道:“倒也不是要她在我跟前说曹夫人的坏话,她但凡露出一个亲近我的意头来,我都能赞一声‘孺子可教’,可她偏要藏一手,她越要作壁上观,我越想把她拉下水来。”
泉水思忖片刻,道:“韦姨娘是三姑娘的生母,为人父母者都有舐犊之情,若她不爱财,也不爱体面,想必唯有三姑娘,她必然是看重的。”
娉姐儿把手一摊:“看重归看重,我还能拿三姑娘要挟她不成?况且三姑娘还小呢,我又能许她什么?”
泉水道:“有一日您到谢大人家去做客,回来那件玉色哆啰呢狐皮袄子上不是被火星子燎着了一块么,奴婢拿了出去找巧手的绣娘织补,不期然听见韦姨娘屋子里的大丫鬟醒儿和她娘说话。听说三姑娘小时候刚学会走路,曾被二姑娘故意推跌了一跤,韦姨娘上门讨说法,二姑娘混赖,陈姨娘一味护着,姑爷反而训了韦姨娘一顿,韦姨娘竟然使了小丫鬟拍上门去相骂。韦姨娘平日里轻易不肯得罪人的,为了三姑娘却连面子也不顾了,也不怕得罪了陈姨娘,可见她看三姑娘,似眼睛珠子一般。”
娉姐儿听了也深感惊讶,笑道:“看来‘为母则刚’这四个字不是说说而已。”又称赞泉水,“你很仔细,多亏你点醒了我。”
了解了韦姨娘的软肋,也不怕她暗暗地生事,娉姐儿又找来洪姨娘问清了始末——原来郦轻裘曾有一名爱妾嚣张娇纵,冲撞了房夫人,被过来走亲戚的曹夫人抓个正着,为了给姐姐出气,当着郦轻裘的面将那爱妾打得出的气多进的气少,连郦轻裘都差点挨了几闷棍,自此他看见这位小姨子,就都绕道走了。
娉姐儿听得啧啧称奇:“这曹夫人性子也真是辣。”洪姨娘最喜说人是非的,虽然谈到这件事心有戚戚焉,但还是禁不住接话道:“夫人想着,这没有娘的人就是教习不好的,虽说有了继母,房家的亲家太太那副模样,夫人也是见识过的。她长姐性子又文弱,她若不泼辣些,早就连站脚的地也无呢。”
的确,单看房夫人、曹夫人的亲事,就知道如今的平阴侯夫人并不是一位慈爱的继母,曹夫人的泼辣,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问明了始末,又赏了洪姨娘一支嵌紫瑛石与玫瑰晶的流苏长簪,打发走了喜滋滋的洪姨娘,娉姐儿又问泉水:“问问你鬓云姐姐,晴帆舫那边,可有动静了?”
晴帆舫的贺氏没有让娉姐儿等待太久,她的低头来得娉姐儿意料之中,又出于情理之外。
说是意料之中,是因为娉姐儿深知软禁之苦。从前她陪着姚氏在祠堂里呆过一段时日,虽说衣食供应并无欠缺克扣的地方,但是心中的羞耻感与苦闷的心情对人精神上的摧残,实在是难以忍受和忘怀的。娉姐儿还只是被关了一时半刻,而贺氏已经被关了足足大半年了。这半年来她也不是没有使过手段,奈何娉姐儿早就将看守她的一干人等笼络的笼络,降伏的降伏,贺氏也终究是无计可施。
说是情理之外,则因贺氏先前表现得格外清高孤介,娉姐儿还真以为她有一身铮铮傲骨,或许为了自尊心,并不愿意对娉姐儿俯首称臣,宁可一辈子囚禁在孤岛之上。谁料她竟这样干脆地低头了,到今日再回首看她从前的高傲,就十分可怜可笑了,那不过是抬高自己身价、笼络郦轻裘的手段,根本不是出自性情。
娉姐儿做足了姿态,让贺氏在她跟前伏低做小,为先前的冲撞赔了不是,才允诺解了晴帆舫的禁制——当然,不请安的特赦与小厨房的优待,也随着禁制的解除一并解除了。贺氏被关了许久,一肚子的火气都关成了温吞水,哪里还争这些微末的利益,巴不得能重获自由,因而无一不应。
得了娉姐儿的好处,自然要为娉姐儿效忠,娉姐儿意在利用贺氏将郦轻裘笼络在家里,免得被外面的狂蜂浪蝶引诱了去,贺氏又何尝不想复宠,回到从前心头宠的地位?因此二人一拍即合,不多时就商量出了拿捏郦轻裘的对策。
被韦姨娘放弃的机会,就这样被贺氏如抓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
某一日休沐,郦轻裘又似往常一般,避着娉姐儿蹑手蹑脚地溜出门欲与高甫书会面,同往醉颜楼快活,谁料路过西花厅,偶遇了提着花篮采撷梨花与紫茉莉的贺氏。她身材纤细不盈一握,脸上还带着久病(实际上是长期禁足)之人特有的清瘦病容,显得荏弱可怜,洁白如雪的梨花与如梦似幻的紫色茉莉,竟不能夺走她半点风采,郦轻裘几乎觉得自己的神魂都要被贺氏带着风露清愁的一声叹息给吹散了。
他哪里还记得与高甫书的约定,连忙上前将自己的一件披风拢在贺氏纤弱的肩头,又问她何故清晨不顾风露侵扰,独自一人在梨树下徘徊。贺氏便告诉他:“妾身多病,故而采了梨花入药,又见这紫茉莉清雅可爱,想着供在尊前,只当老爷来看了妾身一般。”
郦轻裘早忘了他与贺氏之间有什么与紫茉莉相关的前尘往事,想着多半不是自己随手摘了朵紫茉莉送她,就是送了她什么紫茉莉图案的衣裳或者首饰,于是哂笑道:“这值得什么,你竟一直记得。我本来早想着来看你的,偏生公事繁忙,竟然忘了,真是该死。”他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面颊,又关心起贺氏的健康:“你这病如何了?”贺氏露出一抹楚楚可怜的笑意:“多承老爷记挂,如今已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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