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儿所要抬出来辖治贺氏的“刀”,原是“理”、“礼”二字。
距离房夫人冥寿还有十天的时候,娉姐儿命人将还在晴帆舫里饮酒作乐的郦轻裘请了回去。郦轻裘虽然正酒酣耳热,恋恋不舍,但听见夫人叫请,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去了。娉姐儿便云房夫人冥寿将近,建议他素服斋戒十日,断了荤酒,以表虔诚。又拿出陈姨娘等人或抄或绣的经文等物与他瞧了,又告诉他三个女儿对于从前的嫡母也是十分缅怀悼念。
因为先前娉姐儿已经埋下伏笔,郦轻裘心中也有所准备,见她所言字字都是正理,连几个尚未成人的女儿都知礼守节,他也不好发话“不必斋戒,胡乱过去了事”。
娉姐儿见他怏怏不乐,干脆点透了:“你是不是想着年年三四月份都要如此,心中不大自在?实话告诉你罢,我对从前的姐姐虽然心里敬重,但说到底缘悭一面,也没有多少情谊在的。只是这是我过门之后头一个姐姐的冥诞,若不好生操办了,倒是叫从前的亲家们寒心,也要指责姑爷喜新忘旧了。过了今年,安了他们的心,往后也未必年年如此的。譬如明年,姐姐的冥诞、忌日,我都安排到寺庙里打点,姑爷只消得在寺庙里住一两日尽尽心,在家里就不必茹素,姑爷觉得如何?”
娉姐儿的话说中了郦轻裘的心事,房夫人生前尚且算不得日日恩情,更何况人走茶凉许多时候,叫他为了房夫人苦守,他如何忍耐得?如今娉姐儿的一席话入情入理,一听说今年不过是对着平阴侯府的人做做样子,不必年年如此,登时喜乐起来,连连道:“该当的,该当的,我与房氏毕竟夫妻一场。多亏夫人贤惠,懂得料理,如今回想起来,往年真是唐突她了。”
娉姐儿很看不惯他这副薄情又自私的模样,半是玩笑,半含讽刺地刺了他一句:“你呀,我劝你装也装得像些。你瞧瞧人家卫国公,先夫人过世多少年了,年年先夫人的冥诞、忌辰,他都要斋戒了,在寺院里亲身为先夫人祈福。每回都不顾国公爷的体面,要哭得涕泪沾襟了回来,如此才算做样子做到家了呢。”
郦轻裘与卫国公并不相熟,闻言奇道:“天下竟真有如此痴情人耶?”娉姐儿冷笑道:“痴情倒是未必,你道那先卫国公夫人是怎么过世的?原是宫宴上大皇子落水,被国公夫人舍命救了回来。皇家感念其情,非但多加恩旨抚恤,还将先国公夫人所出之女收为皇后娘娘膝下的螟蛉之女,就是如今的嘉善公主。”
郦轻裘听得津津有味,娉姐儿继续道:“越性告诉了你罢,你道天家为何收养了嘉善公主?实则是因为卫国公后来的续弦夫人刻薄不慈,对原配所遗的一子一女十分苛刻,而卫国公竟也装聋作哑。得知救命恩人的儿女受苦,天家才不得不出手干预,又许了那原配嫡子世子的名位,又将原配嫡女接进宫去抚养。你知道了这桩秘辛,再看卫国公年年雷打不动的斋戒,是不是就十分可笑了?”
卫国公府一门的体面荣耀,是因先夫人救了皇子的功劳而来,他当然要年年强调自己对先夫人的深情,也是在向皇室强调朱邓两家的这一段关系,以此含蓄地挟恩,确保家里的荣华富贵。
有这么一个成功的“装样子范例”珠玉在前,郦轻裘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装样子很不诚恳,他摸了摸鼻子,讪讪的没有说话。娉姐儿便道:“我已经命人把你外间的书房收拾了,你正经清清静静在书房睡几天,届时房家人上门,你请官客们到你书房说话,他们也能觉出你的虔诚。”
郦轻裘满口答应,又亲身往书房里看视,见娉姐儿将他随常睡午觉的一张小榻铺上了素色的被褥,又将书房多宝格里颜色艳丽的摆设都收了起来,布置得庄严之中透出隐隐的沉痛,又不过分虚浮刻板,不由十分佩服。
而这厢郦轻裘在鸾栖院里和娉姐儿说话,那边晴帆舫里早有巩妈妈领着汾水过去训话:“夫人说了,再有十日就是先头房夫人的冥寿,各房各院都打点了针线、或抄或念了经文为先夫人祈福。晴帆舫里也不能例外,从今日起断了荤酒,更不许听闻管弦歌舞种种喜乐之声,否则就是对先夫人不敬,即刻卷了包袱撵出府去。说给晴帆舫里的姑娘知道了,老身还要往别处传话去。”汾水也跟着皮笑肉不笑地提醒流风、回雪等人:“茗娇姑娘的奠仪,也要预备起来了,九日后我来问妹妹们取,你们可别混收混赖的,弄没了还要描补。”
贺氏才兴头了几日,热闹也好体面也罢,一转眼烟消云散,都飞了去,还凭空飞来这么一桩差事,心中千百来个不愿意。可她也不想被冠上不敬之名发落出去,只能忍下怒气,为房夫人置办祈福祭奠之物。贺氏在醉颜楼里长起来,自来不擅长针黹,幸而一笔字写得还算秀雅,只能提笔抄些经书,又有流风回雪帮着做了些针线预备在冥诞当日焚化,算是敷衍了过去。
才咬牙蹙眉劳碌了半日,将近傍晚的时候汾水又来了,身后跟着几个粗手大脚的婆子:“方才却是忘了,如今连老爷都在斋戒,命人除下了豪华富丽的装饰,姑娘房里这些陈设,也暂且撤下去,等过了正日子再摆出来。”
说着吩咐几个婆子抬的抬,扛的扛,不多时就将贺氏打发人到鸾栖院要过去的家什卷得干干净净。
汾水才出了晴帆舫的门,还没走到舡上,就扬声而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牌位上的人,想使好东西,总也要照照镜子瞧瞧配不配。”气得回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贺氏更是捂着胸口缓缓歪在椅子上。急得流风一时拉住想出门与汾水斗气的回雪,一时扶起倒下的贺氏,忙得不可开交。
待舡行得远了,汾水才同几个抬家什的婆子谑笑:“我说呢,夫人平常赏人,东西多是从自己的私库里出的,上回贺氏要东西,却是从官库里抬了家什出来,还特意吩咐了不必登册。我还道是夫人觉得她不配使私库里的好东西,原来是借给她摆一摆,还要放回去的,没得弄脏了夫人的体己。”
众婆子凑趣道:“姑娘这话说着了,唯有得了夫人青眼,从私库里赏下来的东西,那才是真的体面呢。”汾水得意道:“可不就是这句话儿?说句不怕你们恼的话,把我们殷家的地缝子扫一扫,也足够你们郦家过一辈子了。”众婆子赔笑道:“宁国公府可是当今太后娘娘的母家,这体面自然非寻常人家可以相提并论的。”
汾水被众人奉承得越发得意,大说大笑起来。又有一个嘴巧些的婆子,笑道:“这茗娇姑娘真是白得意了,不是奴婢奉承,在奴婢看来,莫说这识时务的机灵她有所不及,便是这样貌身段,她尚且及不上汾水姑娘一零儿呢,就这样抖起来了。”汾水果然大悦,竟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个银锞子,往那婆子身上一抛:“高妈妈,瞧你嘴甜的,与你打酒吃——可别吃醉了误了差事。”
似这等粗使的婆子,平日里少有得到打赏的机会,便是有,也多是零碎的几个铜板,哪里有机会遇到汾水这样的大方。银锞子虽不是通行的货币,却是真金白银,看这个银锞子的成色,足以抵得这婆子一个月的月银了。
众人见高妈妈得了彩头,连忙有样学样,七嘴八舌地奉承起汾水来。更有聪明乖觉的察觉了端倪:高妈妈拿贺氏与汾水作比,汾水还这样喜悦,分明是有心攀高枝,心里已经将自己当作与贺氏一样身份的人,存了与贺氏争高低的念头。更何况历来都有正室夫人让自己的陪嫁丫鬟当房里人的先例,譬如如今住在怡然坊的黎氏,不就是先头房夫人的陪嫁丫鬟么?再看如今殷夫人的几个陪嫁丫鬟,论相貌,论伶俐,论口齿,唯有汾水脱颖而出,其余的几个都是沉稳有余,娇俏不足的,想必也唯有汾水最有前途了。
婆子们渐渐心领神会,奉承捧场的话不绝于耳,汾水听得通身舒泰,自回了鸾栖院去完了差事不提。
到了上房,汾水连忙收敛了得意喜悦的神色,举止也稳重起来。虽然娉姐儿并未对汾水的过分活泼表露出不喜,但从露水起,几个能在上房出入的丫鬟都行事沉稳,汾水也不敢吆五喝六,行那等嗔莺叱燕之事。
且说娉姐儿借着一个房夫人的冥诞,用奠仪忙坏了陈姨娘,用礼节收拾了贺氏,又用亲戚绊住了郦轻裘的脚,再无别事可虑,一心只想着到了正日子办得隆重些,糊住了平阴侯府那群亲戚的嘴,才好继续平顺度日。
谁料到了房夫人的冥诞当日,平阴侯府众人登门,却又生出一件事来,险些叫郦府再度成了左邻右舍的笑话、四九城里的谈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