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儿缓缓地叹出一口气,问沈氏:“你不想回去,想留在这里,是不是?”
沈氏那双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睛登时光芒大盛,点头如捣蒜,因为娉姐儿不许她再磕头,她只能连连念叨着“夫人慈悲”。
娉姐儿又道:“如果你留在这里,可不能给我添麻烦。”
这句话其实有点韦姨娘的风格,婉转含蓄又留有许多余地。何谓“添麻烦”,全是娉姐儿的主观判断,可能沈氏魅惑郦轻裘算是添麻烦,也可能沈氏喘的气大了些,也算是添麻烦。这样的要求,几乎是让沈氏对娉姐儿唯命是从了。
可仿佛垂死挣扎之人眼前垂下了唯一一根蜘蛛丝,沈氏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这绝无仅有的机会,迫不及待地保证:“奴婢绝对不会给夫人添麻烦的!只要夫人肯收留奴婢,奴婢一定听夫人的话,奴婢所求不多,有一口饭吃,有一件衣服穿,就心满意足了。”
见沈氏战战兢兢,娉姐儿忍不住想,赵和康究竟是可怕到了什么地步,才会令她视赵府如龙潭虎穴?而郦轻裘与这样的人为伍,是否也意味着他那本已经算得上不堪的表象之下,还潜藏着什么自己无法想象的、更深的黑暗呢?
巩妈妈那一句“外硬内软”的考语,算是将娉姐儿的性情描摹得淋漓尽致了。尽管娉姐儿知道留下沈氏,指不定为往后埋藏着什么麻烦,赵家没能把人要回去,也会担心后患,或者认为这是娉姐儿不肯原谅他们的表现,会更加惶恐不安。
但又有什么,能够压住这一刻的心软呢?
娉姐儿再次叹了一口气,冲沈氏道:“你起来罢,既然你不肯回去,就在郦府留着。记住你说过的话,往后别给我添麻烦也就是了。”
语毕,也不多看沈氏感激涕零的情状,就出去和赵家交涉了。
果不其然,赵家见她不肯放还沈氏,夫妻都是忧惧交加。娉姐儿一再强调了自己只是喜欢沈氏弹奏乐曲的造诣,留她在身边解闷,没有别的意思,赵和康与赵夫人还是将信将疑。最终,他们半是强迫地请娉姐儿收下了其中一匣子的宝物,才算是确信了娉姐儿没有和他们为难的意思,这才肯安心回去。
赵家告辞之后,沈氏也被领回怡然坊歇息,就只余下一个心怀鬼胎,满脸虚汗的郦轻裘了。他几乎语不成调,结结巴巴地问娉姐儿:“夫、夫人,你没有退回泠……那个弹琵琶的,是否是在考验为夫?夫人自管放心,为夫对夫人的心天地可鉴,绝不会碰她一个指头的!”
娉姐儿笑得想要捧腹,故作疑惑地问他:“为什么不碰她?我将她留下,不就是服侍你的么?想着我入府至今也要两年了,家里一直没有进新人,也是委屈你了。既然凑巧有个现成的人选,我不让你碰她,我成什么了?外头的人还当我是不能容人的妒妇呢。”
郦轻裘闻言,额头上的小汗珠登时凝成了黄豆大的汗滴,仿佛眼前的娉姐儿不是什么美娇娃,而是罗刹鬼,恨不得倒退两步:“夫、夫人,你你你这就没意思了,我守着你一个足够了,什么新人旧人,不要也罢!”
娉姐儿知道他的话没什么可信度,也不往心里去,想着他自己把自己吓唬成这样子,也就够了,随意安抚他两句,把他哄安定了,自己好腾出心神来好好思考这锦衣卫是怎么回事,就敷衍道:“好了,不逗你了,你对我的心,我自然是知道的,你也不用急巴巴表忠心了。沈氏呢,只是我与她投缘,留她解闷儿罢了,你也不必多想,也不必刻意回避她。等我指了她服侍你的时候,你自管去就是了。”
虽然顺利打发走了郦轻裘,但娉姐儿花再多的时间思索,关于锦衣卫的封口令,依然得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再怎么分析和推测,娉姐儿依然不认为自己有这样大的面子,恶作剧能让锦衣卫来善后。思来想去,只能提出几种猜测,要么是锦衣卫保护错了人,要么是他们要保护什么别的人或别的秘密,自己和赵家那点来往牵扯到了,所以被连带下了禁令。
直到金秋重阳佳节,这个疑惑才算是得到了解答,当然,此乃后话了。
且说到得次日,娉姐儿想着沈氏既然成了郦府的一份子,也到了她公开亮相的时候了——本来昨日就该让沈氏过来请安的,但一来仓促,二来她还没有想好什么不堕了自己威风的理由来解释沈氏的突然出现,所以又用了拖字诀,让沈氏在怡然坊呆着不要出来走动。
次日一早,请安的妾室们见凭空多出来一人,反应各异。有些消息灵通的,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了沈氏的来历,毕竟当初赵和康又是奏乐,又是跳舞的,在郦府闹出来的动静可不算小,这群人当然是在等着看娉姐儿被杀一杀威风了;当然也有些消息更灵通的,昨日赵家来赔礼道歉、想领回沈氏,也没能瞒过她们的眼睛耳朵,对于个中的曲折,也有自己的打听和猜测,这群人就不敢表现出任何幸灾乐祸或者看热闹的意思,只等着一个答案;另有一些人,或是不知道沈氏的来历,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就没有多余的好奇心,只眼观鼻鼻观心罢了;还有一些人处事玲珑,无所谓沈氏从何处来,只想着同为姐妹,往后要长期相处,已经在向沈氏释放善意了。
既然有了神秘的锦衣卫背书,娉姐儿也不必想出什么借口来解释沈氏的出现,就平铺直叙地向众人实话实说地介绍了沈氏:“这是沈泠泠,是赵大人送给姑爷的侍妾,往后和你们就是姐妹了,从洪姨娘起,互相介绍着认识一下。”
众人按下心思,依身份和序齿鱼贯介绍了自己,沈氏也挨个儿还礼,等最年轻的王氏说完,娉姐儿又道:“沈氏如今住在怡然坊,初来乍到,一应琐事,黎氏你多照拂着些。”
黎氏原本因为房家人上门的时候悄悄扯娉姐儿的后腿,自以为在娉姐儿跟前挂了号,终日惶恐不安的,谁知今日被娉姐儿点了名,倒是有些受宠若惊。娉姐儿指名道姓让她照顾沈氏,岂不是默认了怡然坊里由她做主?这要是放在后宫,相当于她黎氏是一宫主位,不仅可以住怡然坊中间的正房,还对东西厢房的居住者有管辖权。
见娉姐儿肯“重用”她,黎氏欢喜无限,忙不迭地郑重应下了。
娉姐儿倒是没想到黎氏心中还有这么一番把野鸡毛当令箭的曲折,见她如此郑重其事,既觉不解,又觉好笑。
接下来的几日,就是妾室们自由活动,百般研究和打听沈氏的时间了。本来在这种时候,以为夫人被压制住,无可奈何放了新人进门,而得意洋洋,要来鸾栖院刺一刺夫人的角色,理应由洪姨娘扮演。不过红姐儿的亲事才定,洪姨娘现在满副心思都放在女儿的嫁妆上,一时扭股糖似的缠着娉姐儿,想让她赏点好东西下来给女儿的嫁妆增光添彩,一时又对髻云百般讨好,想求她采买嫁妆时挑顶好的东西来置办,根本没有闲心来操心这种琐事。
红姐儿本人也忙得不可开交,娉姐儿按照原本计划好的步调,一等红姐儿定了亲,就着专人来教导她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主母,她现在师从柴妈妈,开始学习管家理事的种种学问。
柴妈妈就是当年娉姐儿为了教导贺氏,辗转寻访聘来的一位妈妈,当初觉得这位妈妈虽然很懂规矩,有教导旁人的才能,但性子太过温柔文雅,辖制不住下限很低的贺氏,所以只留住了这位人才,没有安排她去教贺氏。如今请她来教导红姐儿倒是刚好,凭柴妈妈胸中的丘壑,想必能将红姐儿教导成令吴家处处满意的完美儿媳。
或许是因为吴家的夫婿人选经由过红姐儿本人的首肯,红姐儿学习起来也很是认真上进,没有了和两个妹妹较劲的烟火气,心境也显得平和了许多。
可惜,对于教导纯姐儿、维姐儿女子八雅的先生,还没有一时之选,否则悬而未决之事就又能多解决一桩了。
时光荏苒,由春而夏,转眼临近汾水出嫁的日子。因为娉姐儿谋篇布局下了功夫,汾水并没有察觉到夫人对她的怀疑与戒备,满怀感激与期待地出嫁了。娉姐儿见她一派明媚无忧,心中倒是有几分愧疚,觉得倘若她真的怀有二心,有意踩着王氏上位,无论嫁给哪个小厮,都会有些不情不愿,如此看来,这莫须有的罪名,多半是一场乌龙。
好在汾水的婚事极尽热闹,也算抚慰了娉姐儿内心的歉仄。虽然她是新晋的一等丫鬟,但婚事的隆重程度,与露水、泉水这样执事四年的资深一等丫鬟相较,也不遑多让。婚后,娉姐儿践诺守信,将汾水安排到绣房,统领浣衣房的庶务,与亲近陈姨娘的小周妈妈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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