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觅陈方故兴师问罪

较之春日的诸事不顺,崇文十九年的夏天却恰恰相反,可以说是诸事顺遂。不仅许多件曾经令娉姐儿头大如斗的烦心事全都迎刃而解,新的时节发生的新问题也都不攻自破,和光园里久违地有了清朗的迹象。

转眼进了六月,又传来新的喜讯,汾水有喜了。

随着汾水在绣房的工作顺利上手,娉姐儿对她的怀疑也越来越淡,如今听闻这样的好消息,自是惊喜交加,赏了许多利于孕妇安胎的好东西不提,还亲身前去探视。她一面隔着屏风,看着芒草的身影喜滋滋搓着手忙前忙后,一面对着汾水惊叹道:“露水、泉水两个,比你早一些出嫁的,她们尚未传出来好消息,你却快要当母亲了,可见你的福气很深呢。”

得知即将为人母的消息,汾水的脸上也少了几分青涩促狭,多了些温柔从容,她笑盈盈地摸着尚未显怀的小腹,道:“奴婢的福气,不都还是来自夫人?兴许就是因为比两位姐姐多侍奉夫人一两个月,才会沾染更多的福气呢。”

娉姐儿笑着虚虚往她嘴上拧了一下:“就数你嘴甜。”见她望向小腹的神情充满怜爱,还时不时地望一眼屏风之外芒草的身影,目光缱绻,可见夫妻之间十分恩爱,娉姐儿心中也盈满了温柔的喜悦。

原本只是为了避免瓜田李下的嫌疑,迫不得已要打发了汾水,才十万火急地挑出了芒草,芒草又是个心思浮躁之人,先求露水,再求汾水,分明在意的只是往上爬,未必对妻子的人选本身有多少感情。谁知这一番乱点鸳鸯谱,一段红线倒也牵起了一对佳偶,小夫妻两个不仅颇为恩爱,还已经要孕育新生命了,着实令人感慨万千。

进入七月,溽暑难消,汾水的身孕也有两个月有余。这一日,娉姐儿正欲再去一趟下人们聚居的后巷看望汾水,才走到鸾栖院的院门边,可巧遇见任妈妈领着一个衣着洁净的妇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那妇人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不过身影有些眼熟。倒是任妈妈虽然习惯性地抬头挺胸,却是一脸的苦大仇深。

这神情娉姐儿也不是初次看见,当年仁管事和宋管事明争暗斗,被宋管事接二连三地下绊子的时候,任妈妈一连好几日也都是这样的表情。

娉姐儿就问道:“任妈妈,这是怎么了,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任妈妈见到娉姐儿,眼前一亮,忙不迭地请安问好,然后才答话道:“夫人,的确是有事要求见您,不过不是奴婢,是黄妈妈……”

娉姐儿定睛一看,认出来人正是芒草的母亲,亦即汾水的婆婆,便笑道:“真是巧了,我正欲到黄妈妈家里看看汾水呢,那干脆一道走罢,有什么事儿,在你家里说也是一样的。”

黄妈妈却站住了脚,并没有应承,任妈妈面露难色,勉强道:“夫人,或许这件事,在您的鸾栖院里说,更妥当些。”

娉姐儿的第一反应是黄家遇到了什么危机,可能是左邻右舍不便听的,便顺口答应下来,至于黄妈妈本人的情状,她倒是并不十分在意。早在芒草来求亲的时节她就对这个妇人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她是个寡言少语,羞口畏上之人,有什么事,多半是任妈妈代替黄家充当沟通传话的角色。

一行人便鱼贯进了西二次间,这里是娉姐儿接见管事的妈妈、姑姑的所在,洛水上了茶之后,就安静地退下,替她们将门带上了,娉姐儿就问道:“有什么事就说罢。”

任妈妈看一眼黄妈妈,见她仍然没有开口的打算,只是默默地将一件东西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来,摆在桌子上,只得继续充当传声筒,涩然开口:“夫人,请您看一看这上面写的。”

娉姐儿接过,发觉是一张桑皮纸,这是常见的包药材专用纸张,据说以此为纸,能确保“药气”不易泄露逸散。通常情况下,看病的大夫是只开药方,不提供药材的,病人就要根据药方,自行到贩售药材的店铺抓药。抓药的伙计为了确保配好的药包不被病人错拿,也是为了便于自己按方配给,往往会将药方誊写在桑皮纸上。

娉姐儿和她的家人身体一向很健康,很少生病——除了体质孱弱的娟姐儿,然而此人于她而言何曾算是亲人呢——所以还是冬日里郦轻裘抱病的时候,她才算切实了解和掌握了这一种生活常识。

拿到桑皮纸,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淡淡的药材苦涩之味,又见桑皮纸皱巴巴的并不挺括,娉姐儿就判断这是一张使用过的、包覆过药材的纸。她熟练地将它翻过来,果然在桑皮纸的背面看到药方。只是娉姐儿于医道一窍不通,看完也并不知道这药是用来干嘛的。

不过黄妈妈拿出来的东西不止这一张药材的包装纸,娉姐儿见桌子还有另一张纸,就拿起来看,任妈妈也适时地讲解起来,两者配合,娉姐儿也就听明白了始末。

“夫人,昨日黄妈妈为汾水姑娘煎安胎药时,可巧药材用完,汾水便说五斗柜里有您赏赐的药材,黄妈妈依言翻找,找到了这么一包药材。她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打开一看,里面的药材颜色和平日里的安胎药不同,故不敢贸然给孕妇煎服,而是出去寻了个药铺,请伙计帮着辨认了,并根据伙计的说法,请了回春堂的大夫,详细解说了药方的作用。”

娉姐儿望着另一张纸上属于大夫的字迹,在配方、用法用量后面赫然写着:可致天癸推迟,腰背酸痛,下腹坠胀,胃气上逆,呕吐腹胀,不思饮食……

正是假孕的症状。

娉姐儿觉得眼睛干涩极了,以至于太阳穴都跟着突突地跳起来,王氏那张苍白而又恐惧的面容,连同汾水的音容笑貌,以及此刻在她眼前的任妈妈的为难,黄妈妈的阴沉,这些或老或少,或喜或忧的面容汇聚起来,在她脑海中交织成一幅混沌而又扭曲的画卷,直教她天旋地转。

任妈妈继续道:“若汾水姑娘所言不假,五斗柜里装着的药材,都是您的赏赐。所以……所以……黄妈妈想来和您确认一下,汾水姑娘服用假孕药物,是否是您的意思呢?”

任妈妈问得小心翼翼,她的表情,她的语气,连同她的肢体语言,都无比鲜明地表现出她的抗拒。看来她是被黄妈妈硬拉过来的,她本人是一点都不想卷入这一场麻烦事里面。

然而娉姐儿的心思早已飞去了别的地方,她头脑里有一个声音震耳欲聋地呐喊着:真的是汾水!果然是汾水!

可是,为何是汾水!

见娉姐儿沉吟着没有给出一个答案,而她失魂落魄的表情似乎已经给出了答案,黄妈妈腮边线条收紧,这个沉默寡言的妇人,终于破天荒地开了口:“奴婢敢问夫人,奴婢一家究竟是办错了哪一桩差事,竟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又或者说,夫人缘何要这样作践黄家,拿子孙大事来消遣我们?”

任妈妈不赞同地拉了拉黄妈妈的衣袖,又替她向娉姐儿赔罪:“夫人,黄妈妈不大会说话,她此刻也是气急了,您多包涵。”

娉姐儿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她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张了张口打算解释。

可是,又该怎么解释呢?

首先当然是告诉黄妈妈,她误会了,汾水现在应该是真的有了身孕,并不是假装的。但接下来呢,如何解释这个奇怪的药方?根据大夫的说法,这个药方服用之后只有一系列的副作用,并不能治疗什么病症,换言之就是最纯粹的假孕药。如果娉姐儿否认了是自己给汾水的,那就只能是汾水弄来的。那么汾水弄这个药方来做什么?难不成对任妈妈和黄妈妈实话实说,告诉她们汾水是为了算计王氏,好自己上位成郦轻裘的姨娘?

如此她们会怎么想汾水,又会怎么想自己呢?她们会觉得是汾水自己一心往上爬,而非受到自己的指使甚至胁迫吗?

为了稳固自己主母的地位,不惜下药算计一个无辜的妾室,为此连自己心腹丫鬟的前程都要断送。一计不成,又转头让黄家接盘……虽然明面上大家都知道是芒草一心求娶汾水,可黄家内部,肯定是知道他们的求娶是出自夫人的授意的。

即使娉姐儿原原本本将真相说出来,汾水的脑回路本身就够曲折的,饶是娉姐儿与她朝夕相对好几年,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开发了相当大的脑洞,才捋顺了她的逻辑。任妈妈和黄妈妈与汾水相处不久,了解也不深,她们会觉得汾水这一番布置,是为了上位成郦轻裘的姨娘吗?

娉姐儿很快就否定了实话实说的想法,当一个真相会招致满盘皆输、无人受益的结局,坚持所谓的道德固执地真诚到底,显然是不智之举了。只是,无论怎样说谎,这张荒唐的药方,终究是要有一个人背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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