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个对大家都好的谎言,是在娉姐儿接受范围之内的,但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名誉和威严不受损,凭空拉一个无辜之人背锅,却超出了娉姐儿的道德底线了。
即使是娉姐儿最不喜欢的陈姨娘与贺氏,这样平白地栽赃她们,谎称“药方是从陈姨娘或者贺氏那里搜出来的,她们想要假孕哄骗姑爷”,娉姐儿还是觉得唇舌似有千斤的重量,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在与药方有关的故事里,故事中心的娉姐儿也好,受害者的王氏也罢,每个人都是无辜的,唯一不清白的,就是始作俑者,可恶的加害者汾水。她的做法也不难猜测:暗中寻访来药方,借着二等丫鬟的身份便利将药材配齐,趁着粗心大意的巩妈妈预备避子汤的日子,将真正的避子汤偷换成假孕药给王氏服用。
但供出汾水,黄妈妈肯定不会相信。就算她相信了,察觉汾水品行不端,再想到夫人急巴巴地将汾水“塞”到了他们黄家,肯定依然会觉得她没安好心。黄家的力量虽然有限,但原本亲善自己的他们若变成敌对势力,一进一出,再被宋管事这样的有心之人一闹腾,娉姐儿的生活就又要回到春日那种无限心烦意乱中去了。
娉姐儿自问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待汾水宽容真诚,对妾室们也很公道,对黄家更是多有照顾提拔。即使对汾水有所怀疑,她也尽可能地保住了主仆的情分,可为何阴差阳错,事情就走到了今天这样进退维谷的田地呢?
以前遇到命运的坎坷,怪来怪去,她还能怪到郦轻裘的头上,都怪他的风流,都怪他的糊涂,可是这一次,郦轻裘的的确确无辜,假孕这回事,还真就与他无涉。
等等,真的与他无涉吗?也未必啊!
汾水从在宁国公府的时候就跟着自己了,那时候也没见她行事如此疯癫。刚陪嫁到郦府的时候,做事也很规矩,从不跟郦轻裘有什么牵扯。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就是在冬日郦轻裘染病,汾水贴身照顾他起的。
是了!一定就是那会子,两人朝夕相处,贴身伺候,眉来眼去,日久生情!在那之后,汾水屡屡拿捏不住分寸,一会太过亲密,一会又太过避嫌,进退失据。如果是在那个时候,汾水起了晋身为姨娘的念头,那么奇怪的态度也好,针对王氏的筹划也好,一切都说得通!
事情究竟应该怪谁?怪一心偷懒并不想亲自照顾郦轻裘,所以安排汾水干活的自己?怪汾水持身不正,照顾男主人时起了邪念?还是怪本来就不学好,极有可能对丫鬟动手动脚涎言涎语的郦轻裘?
那当然是怪郦轻裘了!
娉姐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虽然她自忖一向行事公正,这件事理应让郦轻裘与汾水对簿公堂,说清楚到底是谁先起了邪念,谁又先传了情愫,才好一棒子打死。但有的时候,感情比理智先行,比起自责或是怪罪本来正正经经的丫鬟,还是怪罪一个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人,更容易接受。
况且汾水平静地接受了和芒草的婚事,两个人感情也不错,可见她对成为郦轻裘的女人的渴望没有那么深。
可是如果没有那么深的渴望,她又为什么出手算计王氏,做出下药这样伤阴德的事来?
娉姐儿想不明白,一时也没有余力去细想,她近乎本能地抓住了头脑中一闪而过的灵感,把郦轻裘抓来顶缸,无比顺利地编出了一段流畅的谎话。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情真意切地向黄妈妈道:“黄妈妈,你误会了,你的儿媳并非假孕,她现在千真万确是有了身孕。你想想,这个药方虽然能凸显假孕的症状,但唯有肚皮是撑不起来的,汾水现在已经显怀了,如果她肚里藏的是枕头之类的东西,芒草和她朝夕相处,会感觉不出来吗?”
黄妈妈闻言,脸色微变,回想起家里的情况,非但芒草,她本人身为婆婆,也是和汾水有许多肢体接触的,汾水除了肚皮的确鼓起来,脸上、脚上还有些孕期的浮肿,这些也是那个假孕药所没有的症状。
娉姐儿见她有些意动,似乎被说服了,又解释起药方的来历,她捂住自己的脸,闷闷的声音从手掌下面传出来:“至于这药方的事,说出来实在没脸,但两位妈妈都是值得信任的人,为了去除你们的疑心,我就如实说了,只是请妈妈们顾惜我身为主母的颜面,心知肚明就好,就别传扬出去了。”
“这张药方,是我从姑爷身上翻出来的。或者准确来说,是汾水替姑爷挂衣裳的时候搜到的。”
娉姐儿一面说,一面观察两人的神色。任妈妈脸上不期然又戴上了痛苦面具,以她见过的世面,当然知道,秘密掌握得越多,就越危险,所以她是一点好奇心都没有,恨不得掩耳疾走,少听一句是一句。而黄妈妈资历比她浅,反应就更趋近于普通人听到八卦时的本能反应。她神色有一丝惊悚,又有一丝兴奋,显得十分好奇。
娉姐儿继续道:“汾水对我忠心耿耿,拿到这东西,自然是交给我看。姑爷是个男人,这药方肯定不是他自己用的,所以我的第一反应是他想用在和光园里的某个姬妾身上,因为我从前说过,唯有生儿育女的功臣才能从通房抬为姨娘,姑爷多半是想先借着有孕的名头逼我抬举她当姨娘,然后再演一出小产的戏码,届时姨娘的位份有了,谎也算圆上了,我也不至于因为孩子没生下来,就降她为通房。”
这个思路很顺,任妈妈和黄妈妈都听住了,娉姐儿又道,“可是我观察了一阵子,和光园里却迟迟没有传出谁‘有孕’的消息,所以我又疑心是姑爷在外面有了女人,想借着假孕逼我许她进门。很可惜……”她拉长了语调,两手一摊,“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有收到消息。”
“当时看到药包之后,我一心寻访真相,对于药包本身,倒是没有顾上,也没吩咐过怎么处置。黄妈妈,你也知道的,汾水这姑娘别的都好,却绝对不算细心。我猜她当时将药包拿走了,后来放糊涂了,将这包药和别的我给她的药材放到了一处,出嫁的时候又原封不动收拾了,一路带到了你们黄家。黄妈妈,你拿到这包药的时候,里头药材可还在?若在,那些药材是不是都并不新鲜,至少放了几个月了?”
王氏假孕是春日里的事情,后来汾水就收手不干了,药材陈旧,那是必然的事。
并且娉姐儿也不担心黄妈妈事后与汾水对质。在这张药方的作证下,汾水本人的罪行那是板上钉钉了,她若发现自己帮着她遮掩,绝对不会拆穿,肯定是自己编什么,她就应什么,巴不得事情被栽到郦轻裘头上。即使汾水拎不清,矢口否认,黄妈妈也会觉得她是为了保护夫人的秘密才一问摇头三不知,只会佩服她的忠心,而不会苦苦逼问。
至于郦轻裘,虽然让他背了个黑锅,但他肯定不无辜,背了也是他活该。一来他有个莫须有的引诱汾水的罪名,二来那枚至今还没找到主人的相思结,也证明了他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
至此,娉姐儿编织的谎言近乎于天衣无缝,不仅处处严丝合缝,最大限度保护了各方的利益,还没有错冤了任何一个清清白白的好人。
最终,娉姐儿以一声叹息作为收束:“这件事情实在不体面,做丈夫的为了旁的女人,一心算计我,也是我作为主母无能的表现。错非两位妈妈都是我信得过的人,我是宁可让黄妈妈误会我指使汾水假孕,消遣你们黄家,也不愿意据实以告的。”
黄妈妈此时已是一脸的动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夫人也实在是不容易。”又满面羞愧地请罪,“先前是奴婢小人之心,误会夫人了。”
任妈妈也松了一口气,推了黄妈妈一把,数落道:“早就跟你说了,平白消遣你们,对夫人有什么好处?夫人再不是那样的人,你非要当面问了夫人才肯相信。”
娉姐儿连忙打圆场:“没事的,黄妈妈有疑问,直接当面来问是最好的,这样才能解除误会嘛。如果黄妈妈心里有了想法却憋着,才是不好,若自己胡乱猜想,难免就和我离心了,连带着对汾水也要有误会。”
黄妈妈自然只有连连称是的份儿,此时她疑心尽去,非但不再怀疑夫人与汾水主仆二人串通起来拿黄家消遣,反而觉得夫人这日子过得真心不易,而汾水身为她宠爱信任的大丫鬟,忠心耿耿又得青眼,黄家实在是捡到宝了。
黄妈妈与任妈妈赌身发誓,绝对不将事情的真相传扬出去,这才告辞离去。好在黄妈妈本就是寡言少语之人,虽然对汾水产生怀疑,却尚未告知丈夫儿子,就先行前来质问,倒也没有再让此事被第四个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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