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皇后也很快意识到杜衡话中之意,掐住自己细嫩掌心的指甲一松,顺着杜衡搭的台阶下来了。
她放松了紧绷的脊背,半侧着脸,看似对着轿子上那个风情万种的妃嫔,实则并不愿意去看她的脸:“杜公公说得是,妹妹不必急这一时半刻。本宫偶遇母后的家眷,正欲送她们往慈宁宫与母后共享天伦,不与妹妹同路。”
从大善殿到长乐宫,只消得出隆庆门过月华门;从大善殿到慈宁宫,则要出隆庆门,路过月华门而不入,一路往东过日精门。至于皇后所住的坤宁宫,位于皇宫中轴,既可从月华门入,亦可从日精门入,端看皇后乐意走哪一条。
诚然,从距离远近而论,大善殿到坤宁宫显然是过月华门更近一些。
若皇后一语不发,任由贤妃先行,等同于坐实了贤妃盛宠,令皇后退避之名,待她十月之后诞下皇子,即使有太后庇护,皇后也落个庸懦的恶名,从此在宫中再无立锥之地;可若她以皇后的身份弹压,执意不让,不免有失大度,若贤妃借着腹中皇嗣生事,还要担上一条嫉妒嫔妃、谋害皇嗣的罪名。
若她退让半步,以赏景之类的缘由,舍月华门而走日精门,看似两全其美,既能将月华门的甬道让出来方便贤妃先行,又不失了皇后的颜面和威仪,但不出今夜,消息传遍后宫,倘若择的缘由不够有说服力,众人皆知所谓赏景不过是饰辞,便与让道无异,依旧颜面无存。
此时此刻,杜衡所给的台阶,便显得至关重要了。
路可以让,但若说为赏景而让,就是尊卑颠倒,恶紫夺朱,可若皇后以礼送太后母家贵眷为由,则是名正言顺,本就该走日精门的路,贤妃要走的月华门,就不是皇后让出来的了。
杜衡开口的时候殷府的家眷尚未明白他的用意,此刻皇后接话,熟悉路径的花老太太与余氏就明白过来了。
从前殷太后正位中宫的时候,花氏与余氏亦是坤宁宫的常客,知晓路径,便愈发感佩杜衡的聪慧,将一场明争暗斗消弭于无形,既没有悖逆了贤妃娘娘的意思,又保护了皇后娘娘的颜面,亦拯救殷家免于夹缝为难之苦。
轿子上的贤妃闻言,掩唇而笑:“那倒是可巧了。皇后娘娘既是要在太后娘娘跟前尽孝,还要烦请您替臣妾以及臣妾腹中的小皇孙给太后娘娘带个好。”
化解了最大的危机,皇后便也不再介意口头上的一点小小的挑衅,她又恢复了皇后该有的从容,淡淡笑道:“一定。”语毕示意身边的宫人开路,往日精门的方向前行几步,将通往月华门的拐角让了出来。
娇笑声伴随着贤妃的身影远去了,逐渐消失在月华门的尽头。
杜衡迎着殷家上下与皇后感激的目光,神情却愈发恭敬,背也伏得愈低:“皇后娘娘,殷家夫人、殷家小姐,请。”
迎着前方柔和而又明亮的宫灯光影,杜衡敛去笑意,神色恭谨而又专注。
难怪从大善殿到慈宁宫,不过这一条直路的距离,太后娘娘却没有派二三等的宫人跑腿,而是特意吩咐了由他这个掌事大太监来引路。
想必是自中秋宴上贤妃故作姿态,引来太医诊脉,借此宣布自己有孕的那一刻起,太后娘娘就料定了皇后会遭到贤妃的挑衅罢。
而皇后也算得孺子可教,没有辜负太后的一番维护指点的心意。
杜衡得了太后指点,即使皇后真的愚不可及,搭了台阶都不懂得下来,他一样也有办法让皇后不伤颜面地全身而退,但皇后这样知情识趣,倒是好教太后娘娘安心了。
至于殷家女眷……杜衡的目光落在身后一干女眷身上,虽然并无有勇有谋者出来自救,但好歹没有裹乱,也算是没有令太后失望。
正思量着,杜衡忽然听到越过他们半个身位的皇后发出一声响亮的干呕,他连忙关切道:“皇后娘娘,无恙否?”
皇后身边的宫人也纷纷神色紧张地簇拥着她,低声询问。
皇后拿帕子掩着唇,眼中还泛着干呕后难受的水光,眉毛却已经弯起来,面色柔和,摆手道:“无妨,是中秋宴上吃多了甜馅儿的月饼,又饮了两杯黄酒,胃里泛酸呢。”
只是被贤妃恶心着罢了。
众人再三关切,皇后却坚决称自己无妨,一路将殷府女眷送到了慈宁宫中,又与太后闲话了几句,这才告辞离去,将慈宁宫空出来让给急于叙话的一家人。
娉姐儿站在人群后方,好奇地目送着皇后远去的身影,悄声在婷姐儿耳畔问道:“皇后娘娘为甚只字不提方才的事?”太后娘娘分明是护着皇后的,此时此刻明明是告状的绝佳机会,贤妃再得皇帝宠爱,再是怀有龙裔,若太后有心为皇后撑腰,贤妃也躲不过一个“孝”字。
婷姐儿闻言,想起片刻前的紧张气氛,心有余悸,满面严肃地睁大眼睛,冲她摇了摇头。
娉姐儿也知道厉害,不过白问一句罢了,皇后娘娘没提,其余的人也只当全然忘了,并不主动提起,只亲亲热热叙起了寒温。
才几句话的功夫,姚氏已经逮住了套近乎的机会,娉姐儿还在回味方才的插曲,便一脸懵懂地被满面热切的姚氏推到了人群的前方拜见太后,稀里糊涂地拿了满满一匣子的赏赐。
又闲话了几句,怀有身孕的安成公主来了,太后又吩咐人去请熙惠太子的遗孀黄氏,过得片刻,黄氏便带着太子的遗孤,秦王宏哥儿与宝庆公主楹姐儿一块来了。
众人互相见过,大人们说着大人的交际话,桃姐儿被安成拉去私话,余下的娉姐儿、婷姐儿与宝庆姊弟二人虽然差了辈分,却年纪仿佛,便由着太后的宫人预备了玩器,四个孩子聚在一块作耍。
娉姐儿有些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地上的七巧板,她还在回味方才的场景,并没有将心思放在面前的玩物之上。
从前在家中,听着母亲描绘宫中是何等繁华,姑母又是何等尊荣显赫,还以为宫中是绝好的地方,皇后娘娘的位置亦是无上的光辉。可是今日骤然得见,却发觉未必有多么光鲜亮丽,反而充满了心酸和无奈。
虽然以娉姐儿的年纪,尚未明了皇后的心酸与无奈因何而来。
她不明白,都说皇后是皇帝自己选的,若皇帝并不中意皇后,为何宁可得罪许太后,弃许家女儿为贵妃;若皇帝中意皇后,为何又要宠爱贤妃,让贤妃先替他生下孩子呢?
尽管不明白,但皇后那一瞬间流露出的伤心与愤怒,让她想起了得知丹桂有孕时的姚氏。
算算日子,再有一两个月,丹桂腹中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也快要出生了。
想到这里,娉姐儿眉宇间流露出一股戾气,眼中满含憎恶,忍不住将手中的七巧板丢了出去。
坐在她对面的秦王宏哥儿也在拼七巧板,和娉姐儿拼的并不是同一副,他一心想拼一只小鹿,就缺一个角了,可手中没有形状合适的,眼看着娉姐儿只拿着手中的两块板子摆弄,似乎用不上多的,他便睁大了一双漂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够。
就在这时候娉姐儿将手中的板子掷了出去,宏哥儿便被吓了一跳,把手一缩,嘴巴一扁,似乎下一刻就要因为害怕而哭泣,可他却竭力忍住了,小小的肩膀一抖一抖,却未曾哭出声来。
娉姐儿尚未反应过来,边上正在与宝庆翻花绳的婷姐儿就看了过来,娉姐儿见宏哥儿神色不对劲,也有些紧张,想着是不是自己扔七巧板的动作吓到了这位金尊玉贵的小殿下,赶紧上前将扔出去的板子够了回来。
谁料这个动作成了吓倒宏哥儿的最后一根稻草,宏哥儿再度受惊,再也忍不住了,像一只小猫一般细声细气地哭了起来。
坐在宝庆身后与安成公主叙话的桃姐儿率先看过来,眉心微蹙,一脸担忧。随后,原本正在谈话的太后、熙惠太子妃与殷府的三位夫人也将目光投向此处。
娉姐儿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管是否出于本意,她弄哭的都是堂堂秦王殿下,导致的后果绝非普通宅门里亲戚家孩子吵闹这么简单,且若论起辈分,娉姐儿与宏哥儿名义上的父亲熙惠太子同辈,身为长辈却使得晚辈哭泣,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娉姐儿正不知所措,坐在她边上的婷姐儿不知怎的,忽然也张开嘴嚎啕大哭起来。与她一起玩的宝庆原本正张着小手缠花绳,见身边的人都哭了起来,嘴巴一扁,鼻子一抽,也跟着哭了起来。
场面异常混乱,原本言笑晏晏的殷太后见状,脸上笑意不变,眼角细细的笑纹却平了下来,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桃姐儿与安成叙话的时候,一直留着一只眼睛照看小孩子们,听见太后询问,便起身答道:“似乎是娉姐儿觉得秦王殿下七巧板拼得好,拿起来看了看,动作有些大了,惊着了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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