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府规矩,丫鬟分为四等,最末的第四等是院子里的粗使丫鬟,随院子走,不跟着主子,干些洒扫跑腿的杂活。便是长成了也不提等,一辈子钉死在四等,往后配人也只配给粗使的小厮。
第三等是买进来的才留了头的小丫头,或是家生子里头到了年纪的,七八岁上送到院子里由着有体面的管家娘子或是大丫鬟调理起来,跟着前头的姐姐们学着服侍人的规矩。
三等的长到十一二岁,便各自分了前程,若好,便提了二等,留在院子里伺候,若不好,或是打发到四等去,或是送去外院干些浆洗烧灶的粗活。
余下的留在院子里的二等,便靠着熬资历一步步熬到一等了。殷府每四年发嫁一回下人,故而这提等之事也是四年行一回。今岁春日里才提过一回,殷府总有十几对到了年纪的仆役要婚配,从春到夏来回也办了十来桩喜事了。花夫人既说金桂这丫鬟跟了她八年,从八岁一直到十六岁,论年纪,论资历,怎么也该是一等了。
以宁城伯夫人贴身婢女的体面,又怎么可能到了二房只做一些扫尘铺床的差事。何况花夫人若真是担心二房服侍的人不够,很该叫了余氏过来,往殷萓沅与姚氏住的华宝堂里添些个二等,调理了四年已有了规矩,又是正当年,不比一等,已经到了嫁龄,没几年就要发配出去的。
姚氏将这些思绪在肚里滚过一回,如何能不明白婆母的意思。花夫人这是借着关心二房的名义,要将金桂指给殷萓沅做房里人。
姚氏面色微凝,牙疼似的强笑起来,口中缓缓说道:“倒是多谢娘替忘居操持……”
忘居是殷萓沅的字。
姚氏刻意放缓了语气,既要让花夫人觉出自己的不情愿来,又得和缓些不能触怒了长辈,此外说得慢些,也容她想一想回绝的由头。
姚氏颇有些小聪明在,缓得这一缓便也想出了由头,口角噙笑:“娘这里调理出来的人,自然是十全十美的,我看金桂这丫头,长相秀气,又细心,心里爱都爱不过来,想必在娘跟前也是得力的。只是我和忘居是小辈,哪里好夺了娘的贴身大丫鬟,忘居是读了圣贤书的,每常在华宝堂里说些甚‘君子不夺人所爱’的话,做媳妇的耳濡目染,自然不肯悖逆了夫君的心意。忘居和我每每念及爹和娘,时常自愧不似大哥大嫂有出息,只能在孝道上略尽绵力。此番本不该辜负娘的美意,只是我若带了娘的左膀右臂回去,倒是要叫忘居埋怨我不尽孝道了。”
姚氏这话本是歪理,妇德以恭顺为美,更何况长者赐不能辞,可花夫人大字不识几个,耳根子又软,竟被她这番话绕了进去,沉吟了片刻,竟真顺着姚氏的话头同她解释道:“你若是担心我这里没有得力的人,倒是不必如此小心。我这里春日虽去了一批人,可有个梳起不嫁的金桔留着,还能长长久久服侍我几十年,人手倒是不缺。”
丫鬟到了年纪就该配人,可也有不肯嫁的,遇上好说话的主子,也能许了她,便以自梳女的身份继续在府上当差,金桔比金桂还要大上五六岁,姚氏隐约记得,她是在松哥儿出生那一年求了花夫人恩典,梳起不嫁的。虽不知道缘故,可府中下人很是议论了一阵子,有佩服她心志坚定的,也有觉得她守不住一辈子孤清,等着她反悔那一日看笑话的,故而姚氏有些印象。
姚氏被花夫人堵得无话,目光一转,就将主意打到了金桂本人身上。心道此事指不定就是花夫人剃头挑子一头热,金桂本人愿不愿意还两说呢,若自己能说动金桂主动放弃,花夫人没了人选,送妾的事情自然就作罢了。
念及此她便叫了金桂上前,抚着她的手笑道:“金桂姑娘这般品貌,若是按着府上规矩发嫁,很该配个管事当正头娘子,我看你这模样便是不俗的,怎好委屈了你当二爷的通房丫头。”说到这里,满面殷切地拉住她,“我虽不忍辜负娘的一片心意,但也不能不照顾着你的意思,毕竟强扭的瓜不甜。你若不肯,只摇一摇头,我依旧有东西赏你。”
姚氏说这话也不是全然没底。殷家富庶,一等丫鬟的月例银子是四两,二等的减了一档也有三两。可是成了爷们的房里人,若有了生养抬了姨娘,也就不过四两,和一等丫鬟比肩;倘若没那福气,只能当一辈子的通房丫头,月例银子不升反降,只有三两。
这条规矩是余氏过门之后,比照着余家的定例作定的,连着殷老爷都点了头。余家老太爷高瞻远瞩,为着不让府里的丫鬟们蓄意引诱少爷、老爷们沉溺于脂粉堆里,特意定下这一规矩。丫鬟们辛苦操持半辈子,不过图个体面,便是走了歪路也是被富贵迷了眼,见着当大丫鬟的钱比做通房做妾还更多些,谁还肯自甘下贱,为人妾室呢?
余家行了这条规矩,家风向来清正,余家的郎君若非为子嗣计,绝少纳妾,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兄弟姊妹之间也比别家更和睦些。殷老爷也正是敬佩余氏家风,才为长子聘了余氏女为宗妇。
金桂已经是花夫人身边的一等了,何苦为着当房里人自降身份。
姚氏自以为得计,却未曾想到一条,花夫人既能当着金桂的面同姚氏说出这一席话来,金桂那边的工作必然是已经做通了的。
果不其然,姚氏语毕,便见金桂满面绯红,低了头声音细如蚊蚋:“多谢二太太体恤,能被夫人指给二爷和二太太,是奴婢的福气,奴婢不敢不惜福。”
昨儿夜里花夫人已经同她细细说过了:“如今老二媳妇有了身孕,前头的又是两个女儿,也是时候给他抬个房里人了,你素来是个妥当人,又是春晖堂里最出挑的丫鬟……”花夫人话说到一半,见她羞得满面通红,知道事情已经有五分成了,便笑道:“知道你年轻面嫩怕羞,也不叫你摇头点头了,你若不肯,便说个不字,若是肯的,便甚也不说,如何?”
半晌见金桂一语不发,只低了头弄裙角,将好好一块月影纱的料子揉得不成样子,花夫人掩唇微笑。见她肯了,便同她多说了两句:“我只这两个儿子,总要让他们都过得舒心了,我才安逸。当初老大媳妇怀着松哥儿的时候,我也一般地给了一个,本想将金桔指给他的,只老大随他爹,是个再方正不过的性子,执意不肯,只得罢了。”
金桂听了这话,倒有些踌躇起来。原本她见殷二爷浓眉大眼,生得俊美,便叫她舍了那一两银子的月例和正妻的体面,她也心甘情愿。可此刻听了花夫人念叨世子爷,却叫她想起殷二爷对二太太情根深种,若也如世子爷一般把她退回去不收,她还有什么脸面。
金桂是被金桔手把手教着当差的,除了把她当作大姐姐,也是半个师父。世子爷执意不肯纳金桔为妾,别个不知道,金桂却是亲眼见着金桔捂着脸哭了一整夜的。原是宁城伯府主母身边的大丫鬟,一等一的体面,经得这一遭,花夫人事情办得再隐秘,再怎么只有花夫人、世子爷、大太太三个人知道,金桔也早已丢尽脸面,伤心欲绝。宁可自梳,也不想寻个小厮或者管事嫁了。
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欲待说“肯”,又怕自己踏上金桔的老路,可要她回绝了,她又觉得遗憾。便是府上最体面的管事,论容貌、论才干、论尊贵,连二爷的一片衣角都够不到,都说宁当鸡头不做凤尾,可真当鸡头凤尾摆在面前了,又有多少人能全无遗憾地选了前者呢?
花夫人看出了金桂的踌躇,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不必忧心老二学他大哥。知子莫如母,我看老二他是个深情但不长情的,老二媳妇固然标致,却也将要做三个孩子的母亲了,男人家都贪……”花夫人说得兴起,险些把村俗俚语都秃噜出来,想着自家如今是皇后娘娘的生母,言行举止都要高贵端庄,赶紧忍住了,咳嗽一声,复又向金桂道:“你是个好的,只要老实本分好生伺候老二,定能挣出前程来。”
眼看金桂本人心甘情愿,姚氏山穷水尽,再也想不出托词来,只好强打精神扯起面皮谢过花夫人的好意,领着金桂往西府走去。
金桂知道从此就要在姚氏手底下讨生活了,如何能不殷切,姚氏才从花夫人这里告辞,她便上前托住姚氏的手要扶,当着花夫人的面姚氏任她扶了,等出了春晖堂的院子,把手一甩,脸色也跟着冷了下来。远山斜睨了金桂一眼,往地上啐了一口,越过她上前几步自己扶了姚氏,主仆二人将金桂甩在后头,头也不回地往华宝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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