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瞻气极反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马淳则更为实际,“出城那日百官送行,众目睽睽之下,江编修打算如何将李默偷渡出境?”
“李亨处境虽危,到底还是太子。护卫、车马、国礼等一应事物,他尚有安排的余地,”重伤初愈的赵哲靠着禅椅,悠悠叹道,“至于安排得妥当与否,只能听天由命了。”
正说话间,鸿胪寺外腾起一阵喧嚣。一名年轻内侍闯进房间,在暴射的刀光中陡然停下脚步。他张皇打量一下四周,又怯生生退了出去。
“适才宫中传旨,言城中有人密谋结党、隐图篡逆,朝廷问询后正全力缉拿。为防误伤宣使,命我等即刻整理行装,赶在日落前离开长安,”江颢拉着匆匆赶来的李亨走进内室,挥手让宣朝侍卫关上房门,“殿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事变非常,每出意料之外。与贤弟相交幸甚,憾无余晷,届时恐难相送,”房门被悍然推开之前,李亨将一封书信迅速塞进江颢袖中,强笑道,“倏忽言别,眷慨良深。待日后重逢,再与弟把酒言欢。”
江颢不知顺帝刚得到高启擅调大军开赴京师的误报,但他看见李亨额上汗流如瀑,便明白李鼎不会再让他们有重逢之日了。他反握住李亨的手,嘴角颤抖着,大脑一片空白。
“家父、家母皆是极好之人,兄来金陵,衣食可无忧矣,”他的声音沙哑,如同被砂砾磨过一般,“唯是舍妹性格娇傲,处处要强,好在只欺负在下,待旁人却最是心软善良。至于宣帝那边,有平阳公主在,风雨雷霆不相侵,兄亦无需多虑。”
李亨何尝不清楚他的暗示,“有贤弟在,愚兄大可安心。”
李亨狠心挣开江颢的手,在侍卫的监视下大步向外走去。他投进斜阳的余晖中,在江颢的眼前,渐渐溶化成一粒灰影。
“周洛不知听到什么风声,自下午被陛下召见,一直躲在宫中不敢出来。”
“不必管他,”李亨摆手道,“可曾见到陈知远?”
“臣已将殿下的话带给陈将军,彼以兹事体大,未敢应允,”太子洗马张化鹏将桌上的茶水一吸而尽,快步走到城防图前,“不过念殿下往日提携之恩,陈将军许臣将十数名亲卫留在太和门内。若事情进展顺利,他们可充为内应,助殿下伸冤雪耻,脱有不测……”
“那些亲卫便是俘虏,为他作晋升之敲门砖,”李亨冷笑一声,“长安风水当真养人,昔日憨厚朴拙的农家子,也能长出这机关算尽的玲珑心。”
“若非如此,又怎么在禁军中立足呢?人心似水,总是靠不住的,”张化鹏飞快叹了口气,耳闻窗外脚步声急,“小五回来了,且看他如何说。”
汤小五本是太子府中仆役,近来才被李亨收为亲随。因为面生,正适合派去联络手握重兵的将领——太子的势力日削月割,前所效忠者不是流放边域,便是解甲归田,而京师的驻兵尽数卷入李鼎、周洛、孙立言的明争暗斗之中,能争取的人更是寥寥。李亨心知临阵寻求支援的希望甚是渺茫,可看着小五一脸沮丧地走来,还是不死心地问道,“如何?”
“小的拜访了殿下交代的左骁卫将军、右武卫将军和右领军卫将军,他们听我说完来意,当即就表示拒绝。好在三人顾念旧情,都答应不向陛下告发,”汤小五哈腰答道,“其中右武卫高将军让小的转告殿下,事情还没有坏到不能挽回的地步。殿下有仁有义,他一贯省得的,虽和陛下闹了些大误会,可父子间哪有隔夜仇呢。明日进宫面圣,他一定向陛下为您说情。”
右武卫将军高盛乃高皇后与临朐伯高启的族弟,他都选择作壁上观,别的将领就更无从指望。“只怕某人根本不等我到明日!”李亨低吼道,“靠山山倒,无如自立。李光,我们手上还有多少人马?”
太子亲随抱剑行礼,“回殿下,府中亲兵、护院、仆从拢共五百零九人,真可持枪冲杀者不满三百,其余则虚张声势耳。”
“挑五十人留下看守王府,若有不测,则护送太子妃与世子前往梁国公府避难。往后之事,只看老天见不见怜了。”
“父王,我不要留在家中,我要同您一道上阵!”房门被突然推开,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走了进来。太子妃张心踉跄跟在他的身后,乌髻半松,满脸泪痕,哪里还有往日的端庄仪态,“献儿,你不能这样,难道你不要命了吗?”她扑到李亨脚下,凄凄哀求道,“殿下,虎毒不食子。献儿还小,帮不上什么忙的!求殿下网开一面,莫要带他谋反!”
李亨并不理她,“献儿,你知我去做甚?”
“不就是造反吗?皇祖听信谗言,任由周洛小人谋害父王。咱们无处申诉,不起兵强谏,还要像秦扶苏那般等死不成?”
李亨百感交集地望向十五岁的长子,那样鲜活的生命,还没见过天之高远,水之深湛,就要陪自己走上一条不归之路。他叹出一口浊气,故作嘲谑道,“小小年纪,一套枪法都没练熟,上战场能做什么?”
李献明白爹爹这是答应了,咧嘴笑道,“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注9)。当初戾太子称兵拒命,史皇孙不也与我年岁相仿?不能十步杀一人,跟在父王身边,尚可杀贼挡枪,”他弯腰去扶母亲,“只可惜史皇孙留子宣帝,我却还没娶妻生子。等将来天道昭彰,善恶报应,那顶天子冕冠就让给小默儿戴吧。”
亲子遗言,岂为母亲所忍闻。张心猛地甩开李献的双手,再次跪到李亨面前,“千错万错皆是臣妾的错,求殿下念往日夫妻情分,留下咱们这唯一的骨肉吧,” 她紧攥着李亨的衣袖,声嘶力竭地哭道,“眼下衅事未举,一切尚有转圜之机。殿下贬损车服,入宫谢罪,未尝不得陛下宽恕。便是皇天不佑,太子府香火不绝,总归能寄希望于将来……”
“孩儿可没听说扶苏引颈就戮,他的儿女就活下来了。”
李亨拍了拍长子的肩膀,目光转回城防图,向众人部署道,“张洗马和小五拿着孤的赦书前往官狱,释放死刑以下全部囚犯。李光与世子领二百精兵攻打武库,抢出的兵器一半派发手下,一半交予洗马。之后两支军队汇合,先前往太和门,若见门开,直接冲杀便是。若见门闭,则立刻转去延明门,支援孤的兵马!”
李献带头表示赞同,“是,父王!”
“不,你们不能这么做!这是诛灭九族的——”
“来人,送太子妃回房。没有孤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门!”
领命的众人各去忙碌,将原本的立足之地让给沉沉黑夜。烛火微暗,炭盆冰凉,当真有了筵席将散的实感。嵌在门框中的李亨黯然转身,向伏地痛哭的妻子投以最后一瞥,“既做了雍纠之妻(注10)、栾盈之母(注11),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注7:引自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注8:借鉴自陶渊明《止酒》。
注9:引自李白《上李邕》。
注10:典出《左传·桓公十五年》。郑大夫祭仲专权跋扈,郑厉公欲藉祭仲女婿雍纠将之除去。雍纠之妻雍姬得悉后十分为难,求教于母亲。其母晓以“人尽夫也,父一而已”之义,雍姬便舍夫妇之情而向父亲告密,造成雍纠冤死,郑厉公出奔。
注11:典出《左传·襄公二十一年》。晋国下卿栾盈的母亲与总管家州宾私通,州宾几乎侵吞栾家全部家产。为防栾盈追究,其母诬告栾盈作乱。栾盈因此被赶出都城,被迫出逃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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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风雨西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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