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令兵马无损,君王死于行军途中,亦是国家之福。
楚武王听其所言,果真卒于道路。在他薨逝之后,令尹斗祁、莫敖屈重继续领军征伐,威逼随侯求和入盟。楚国的势力再次扩张,渐与中原分庭抗礼。此后四百年,北方棋局屡变,唯楚国之霸业经久不衰。
隆武帝搬出楚武王之事,便是做好了“王薨于行”的准备。江永有意避开新梓的目光,侧身看向窗外,“陛下既有破釜沉舟之志,微臣忝居内阁,誓令民心安辑,饷馈不绝,舆驾无后顾之忧也,”他又转回头来,“使如楚文王征讨巴人事,臣非鬻拳,当为陛下暗启城门(注10)。”
“哈哈哈,男儿当捐躯赴国难,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以卧床相对泣,如儿女子为?”新梓笑得直打抖,待气息喘匀,又正色道,“朕所深忧者,在乎战事迁延无期,军中可仰之积见乏,而后方转馈之资不继——小满之日,新谷未熟、旧谷将尽,农家缺粮断炊,欲自给亦不可得,况使其出粜资军耶?镇江、溧水之仓储干系前方战势,宦官、商贾诡言难信,宜令朝官亲往验看之。”
春夏之交,皆为青黄不接之时。而新梓却只轻描淡写地点出小满一天,个中缘由,江永日后方知,“陛下放心,两处官仓皆有专人监守,若无内阁照会,不可妄自取进转输,”他向隆武帝保证道,“粮荒前后,臣必多加留心,务令仓储始终不空,而兵有充足之粮,民无断炊之患。”
新梓听他义正辞严,略略放下心来,趁势又提出新的要求,“朕在军前督战,身边需要位料理文书的翰林,掂量来去,还是江颢最为可靠。”
“臣代犬子,谢陛下提携之恩。”
江永答应下来,神色却有些耐人寻味。新梓料想他应是想起了刘邦与萧何的旧事——昔日汉高祖与项王对峙京索之间,频遣使者去慰劳坐镇关中的萧何。萧何察觉主公疑心,将子孙兄弟中能作战者皆派往前线。刘邦闻讯大悦,从此对萧何更加信任。“非有疑君之心也,颢哥儿年少博知,尚乏用事之才,朕带在身边时时提点,一则砥砺其治军理政之能,二则培养其贤德忠义之望,”林新梓解释道,“家国残败,金瓯半缺,太子资质平庸,非求栋梁于他木不可——恒之,朕方托三代于卿家,可莫再言隐退之事了!”
“卿不负朕,恩遇岂逊于东晋王茂弘哉?”新梓没头没尾地又补充一句。江永只当他病中多思,苦笑着推却道,“臣亦老迈,恐难有茂弘之福。”
“何必三代皆为君王?朕一代,萱儿一代,萱儿的儿女不也是一代?难不成,恒之连自己的亲孙辈也不闻不问?”新梓的话中带着认真,“林氏立国业三百年,南北征诛,内外戮杀,所积之德泽将尽,朕不敢展望三代。倒是江家三代忠良,‘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注11)’,恒之,勉之!”
此言至诚至残忍,却又极真极自负。江永不知该作何种回应。
“身处急变之世,唯随浪沉浮耳,岂敢有衮衣绣裳之想?”他终于说道,“诚如陛下所引,‘强为善而已矣(注12)’。”
新梓将目光投向天外,却如何都越不过心中的高墙,“元辅,”他低声喃喃,“华夏再禁不起一次崖山之败了。”
江永听清了他的话,“不会的。”
“恒之,你从不打诳语。”
“不曾欺君。忍辱负重数十年,必能令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江永看向杯中,残茶剩水,不浮片叶,“礼义文章,中土生之,历久弥新,不可磨也。譬如原泉混混,不舍昼夜,时有壈坎之遇,盈科而后进,终能放乎四海。胡虏窃中原之地而居之,偶沾汉俗,一如无本之雨,七八月之天水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注13)。今之萨景,何如七八月之暴雨?及至秋枯东涸,能固其国而启其疆土者,其非华夏欤?”
林新梓没有说话。他曾庆幸于江永未将他看作林又清的继任者、奉守太庙香火的一员,可今日当他问出“胡虏何以必败,华夏何以必兴”,满朝最富智慧的元辅却不谈“天命”,只说“礼义文章”。他开始意识到,华夏得以赓续不绝、绵延至今,所倚仗的从不是帝王将相。煌煌二十一部正史,成者为王败者寇,各主国家三百年,一向是难令百姓顺服的——然而他们始终紧密地联结为一整体,正因为有更多埋头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为民请命的人,舍身求法的人(注14)……刀锋切碎他们的躯壳,却砍不断他们的筋骨,强权抹杀他们的抗争,却压不弯他们的脊梁。他们在黑暗中点亮一豆微光,但只微光不熄,以草芥为灯,展转传照,亦将冥者皆明,明终不灭(注15)。
光者,道也。江永便是传灯使者中的一员,千千数的传道者,万万年的无尽灯。世间永远不会失去“道”,正如文明终将战胜野蛮,至善终将战胜至恶。世间也永远不会失去江永,无论他处何种境地,以何种姓名。
炉上水又开了,肃肃作松风之鸣。新梓看向神色自若的江永,忽然大笑出声。他搁下了一切猜忌、疑虑、焦愁、不安,将装满滚水的铜壶递到江永面前,“满壶鼎沸,任尔自取!”
春耕之后,轰轰烈烈的北伐正式开始。三月十日,隆武帝移跸扬州。十五日,诚意伯刘永锡与京营守备秦越分别进抵宝应、淮安,兵锋直指山东。饱受压迫的山东百姓如枯禾之见云霓,纷纷起义响应:降将吕严起事于曹州,流匪榆园军发难于东昌,官绅谢迁举兵于高苑,接壤的河南与北直隶亦是民动如烟,处处蜂起。景廷急命王公保贵为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总督,统一兵马钱谷之权,专责剿平乱民。保贵遣副将驰赴东昌,焚林烈泽以绝其依凭,又引黄水淹灌地道、阻其奔逸。榆园军处境益窘,很快败落。四月初五日,榆园军首领梁敏就义,部下惨遭报复性屠杀。四月初八日,吕严兵败,在逃亡途中被家仆斩杀,首级传回京师,悬于菜市口通衢之地。四月廿三日,固守近一月的淄川县的城墙被景军用火药轰塌,守城义军全体覆没。谢迁带领残部逃往新城,继续与萨人做持久抗争。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2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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