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只知为皇上守城,他事不敢闻命。江同知领兵伐景,未逢一战即披靡东归,如今兵临大宣京师,是奸是忠尚难论定!欲安金陵者,必先守长江,还请阁下回军为是!”
江不疑未料到会被人当众揭短,满脸通红地仰头怒喝道,“一派胡言!江永佞邪,将危社稷,本官奉皇上密令铲除权奸,忠忱之心,岂容尔等污诋?还请两位将军速开城门,再有延宕,莫怪本官视尔为江永同党,无论首从,一并加讨!”
看城上之人无动于衷,他更加口不择言,“将军其自思量而行,勿谓本官言之不预也!”
说罢,就要让手下摆开阵势,准备攻城。“非是元辅殚精为国,阖城上下岂能安堵?同知切莫听信谗言,错构无端之衅!”李秉义见状,一面命守城兵官树炮弓弩,一面设法用言语稳住不疑,“若同知仍执迷不返,请许秉义通报内阁,听候阁老们的处置!”
“吾未闻问计于贼而能捉贼者也。尔等请示内阁,怕不正是要通风报信!”江不疑久没等到城上的回应,渐渐冷下头脑,“若必要上报,公正起见,我方亦当遣使入城,直向宫中请旨!”
赵李二人答应了这一要求。他们缒下一枚竹篮,让来使乘此入城。不疑见对方视己若敌,一刻不松戒备,心中恚恨更甚。他命手下点起香炉,声称若两炷香内遣使未归,则视阖城悖逆,共谋篡弑,他定代天以张挞伐,挽国都于沦亡!
然而半柱香尚未燃尽,正阳门忽而洞开,适才入城的兵卒再次出现在不疑眼前——历时如此之短,必是被拦截于途中、驱逐于京外。不疑正要发作,又见一绣带青幔的马车跟随其后,冒雨款款驶出。平阳公主走下马车,从婢女手中接过油伞,独自一人向他走来。
“同知陈兵京师,宫中关切甚至。传监国令旨,命同知江不疑即刻返归驻地,扼守长江以卫京师!”
看江不疑仍是一脸犹疑,林萱又道,“同知大可放心,本宫绝不会视林氏江山为儿戏。”
“微臣不敢有一毫怀疑殿下。唯念灭隋者,恰正隋炀之婿。”
他说的是既娶帝女,又反隋朝的唐太宗李世民。林萱知道不疑在借古讽今,冷哼一声,“杨妃算什么,本宫要做便做义成公主,誓与窃国造乱者拼个鱼死网破。倒是江同知身居懿戚,来日莫做了梁冀、何进才好!”
掂量话中之意,不知是告诫自己存谦敬人,莫擅贪乱多,还是诅咒自己不得善终、祸延家族更多,江不疑听了面色发青,“殿下指教,微臣牢记在心。殿下今日屈尊前来,想必非只为劝臣退兵吧?”
“父皇召我至徐(河蟹)州见驾,同知送本宫一程吧。”
“口传抑或笔谕,殿下凭何以证情伪?”
“江同知若是不信,不如与本宫同去徐(河蟹)州,请陛下来断真假。”
前有马淳拦不疑于江畔,强硬留下半数兵马,后有留都阖城固守,誓不令己靠近半步。江不疑先机尽挫,窘迫不已。幸有公主出城相见,这才挽回些许颜面。他借坡下驴道,“陛下行前遗密旨于我,正为觇视京畿动向,以防不测之变。今见留都内外有备,上下咸安,便可大放其心,”他向林萱一拱手,“臣需赶回和州布防,只能护送殿下先至镇江,再托当地驻军遣船渡江。种种为难之处,尚祈殿下海涵。”
“江同知公忠体国,领军昼夜兼行,特为试金陵城防之坚固耳。待本宫面见父皇,定为多加美言,免令同知及麾下将士寒心!”
不疑将林萱扶上自己的坐骑,牵引缰绳调头离开。走出几步,忽又停了下来,“对了,臣这里还有一要紧之信,亟需派人入城传达。”
“咣当”一声脆响,沈蔚的脚步生生止于门外。她回身看向院内,满背刑伤的江泰被妻子搀扶着站在凄风苦雨之中,也正哀哀切切地看着她。
“老爷,其实您什么都知道,您只是什么都不愿承认。大宣已病入膏肓,纵有陛下与您四处裱糊,亦难转日回天!”江帆的疾呼漏出门缝,“宣道陵迟,为日已久,光、熹以降,权阉窃国,芟刈忠良,恣一己之凶横,剥宗社之元气,咸、弘之际,廷臣但知植党徇私,分门角立,一片精神专用之结构报复之场,谁复念九州之幅裂,生灵之涂炭?大宣三百年威柄至今丧矣,元辅欲与虫豸共治天下,其可得乎?
自万历兵败辽东,五十年来,宗社为墟,版宇分裂。前以匪寇窃夺西北,后以夷狄逆乱中原,思庙身死,王业播迁,偏安江南区区之地,犹有盗贼蜂起,蔓延连州,藩镇乘权,各专租税。天子六师,所驻尺土。大宣三百年兵势至今衰矣,元辅欲以犬羊恢复封疆,其可得乎?
曩者神庙贪忍,遣内官四出聚敛,致令矿使税使,毒遍天下。熹庙昏闇,纵魏阉恣威擅权,于是养子养孙,竭尽民膏。及至咸嘉,四海困匮,虏寇披猖,犹今日增兵,明日派饷。耗累巨万万财不已,又以新财续旧财;屠累巨万万人不已,必以后命填新命(注16)。纵于弘光之后,海路畅通,民生略苏。然商贸所得之利,新政所措之资,入于士绅之高门而非黎民之卑户,藏于官宦之私囊而非朝廷之公府。大宣三百年积财至今尽矣,元辅欲联鹯狼富强天下,岂可得乎?
近世以来,人心繁复,朝廷唯硁守程朱腐伪之教,不知生员举子,只以道学取富贵耳,一经入仕,则贪权揽贿,便己肥家!彼者第馆亘街陌,奴婢厌酒肉,谁曾怜贫人羸饿就役,剥肤及髓?彼者但论西洋奇技,阳明心法,谁曾问黔首以何为衣,以何为食?大宣三百年文教至今堕矣,元辅欲凭鹿豕兴复治道,岂可得乎?
王朝衰朽若此,而宣廷尚在,皆因圣主在上而贤相在下,如二巨木,共扶倾颓之天。今天子病危,栋榱将折,嗣君幼弱,难挽狂澜。元辅不思应天顺时,承膺帝箓,何惓惓守高让之义哉?昔小人与陈掌印共谋此事,掌印犹恐举事操切,伤元辅之仁德,然念外敌之悍,苍生之苦,终以性命交付,为天下换一生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小人今日所言,恳请老爷垂念,恳请老爷明察!”
“江帆,我岂不知尔为何物!”江永猛然一拍桌案,手指江帆唾沫横飞,“虺蜴之心,豺狼之性,阴怀异志,包藏祸心。陈公明受尔蛊惑,自蹈死路,卢兴义同尔为奸,天道难容!我只恨畜水覆舟,养兽反害,未能早见尔本来面目,杀之以谢天下!”
屋外电掣雷鸣,风吼雨骤,江府的大门被重重砸响。
“老爷有所不知,京库之银真伪两分,伪者专购军粮,真者亦归于我手,若无是,神州金泉岂得发行哉?世道大变,朝廷但知征敛于农,积银于仓,安知使民力者不在兵马强权,而在人心所向?如今四家钱庄联合,集百姓之财,专通商之道,所存用者比之朝廷,犹九牛比之一毛。若老爷知顺天命,从我等所请,则蜀川、鼎丰、朱记、日新,必尽数归附新朝,任凭新帝驱策;若老爷执意辞让,则盛衰定数,自古何时有不朽之江山!”
江帆的坦诚带着残酷的刀锋,江永无力地骂出句“为此事者,狗猪不食其余”,颓然将双臂撑在身前。镇纸上的“虽有荣观,燕处超然”金光灿灿,刺得他两眼发酸。江永阖目沉默片刻,低声问道,“神州金泉,究在何处刻印?”
江帆的回答粉碎了他最后一线希望,“四川,成都。”
“很好,”江永的声音顿了顿,“果然如此。”
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注17)。藩镇既生夺位之心,家国之害,岂富商巨贾可比!何况赵煜阳本由江永一手提拔,他有反志,江永如何逃得开关系!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乍闻利刃出鞘,“老爷!”江帆惊叫着冲将上前,一手扳住江永左肩,一手去夺他直刺向胸口的匕首。江永肩膀一歪,身体不受控地向地面摔去。锋锐的匕首滑过他的手心,顷刻间已是血流如注。
沈蔚闯进书房,赶紧取出手绢为江永包扎伤口。被江帆扶坐在禅椅上的江永闷哼一声,陡然将妻子推开,“谁许你进来的?”他的伤手在桌案上砸出一圈血痕,压抑着哭腔大吼道,“这个家到底谁做主?谁做主?”
沈蔚忙又将他的手捂在手心,“恒之你先冷静,我有事情要和你说。”她的话没有下文,心怀愧疚的江永也没有催促,直到沈蔚用茶水清洗、手帕包扎好他的伤口,才见她向门外一挥衣袖,满身孝袍的周琛凄惶地跳进江永的视野。
江永颤巍巍地站起身,紧紧盯着跪在书房中央的世侄。
浑身湿透的周琛把脑袋砸在地上,扬起头时已是泣不成声,“江叔叔,我爹殁了。”
“何时的事?”
“这个月初一,”周琛的哭声转为哽咽,心情已平复许多,“我爹旧疾复发,去世得突然。堂兄周瑞起先秘不发丧,直到完全接掌了部队,才将讣讯报往京师。然而京师戒严,多日内外不通,反倒让屯驻和州的江不疑先一步探得消息,拖到今日才派人告知侄儿。”
说罢,又狠掐一把大腿,痛得嚎啕大哭起来。
江永的脸色如纸一般苍白。沈蔚支撑着他的胳膊,感到手中的受力在逐渐加重——即便如此,也还是轻的。宛若一片枯叶面对着命运之风的无常,只簌簌抖落出“天丧予!天丧予!”的无望的哀鸣。“恒之,你还好吗?”沈蔚的关切没有等来回应。江永突然喷出一口黑血,摇摇欲坠的身体再次颠扑下去。
注16:引自明代杨嗣昌《实剖愚忠疏》。
注17:引自《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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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天下素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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