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天下素缟(五)

江永知道他在透过小姑娘看向谁,闭口不敢回应。

“当初误会恒之截断粮道,图谋反叛,新梓坐困城中,心境与司马睿何异?”林新梓在碧水桥头歇下脚步,小姑娘便很贴心地去寻杌凳。趁着四下无人的空档,他对江永笑叹道,“半壁江山,君自拯之,君自夺之,只道苍生苦极,何不待新梓驱逐胡虏,归返南阳,再避贤路?倘邀天幸,江公许存宣鼎,新梓百年后便传国平阳,由平阳再传其子,如此,则尧德存,舜德彰,你我君臣遇合,也当是有始有终。”

“臣……死罪……”

“萱儿出生不久,我便请三清山玄微真人为她推造。真人说她金白水清,秀荣无比,然则金多水浊,水多金沉,唯远离江畔富贵之乡,乃得免虎尾春冰之惧——非我盲信道士之言,实是见娇女长成,喜不自胜,忧亦不止,”新梓握紧江永的双手,“生当……风雨飘摇之世,为父母者……不求她……殚竭心膂……能够挽日回天,但求她……随遇而安……一生顺遂而已……恒之,你可知我苦心?”

“臣都明白。”

隆武帝蜡黄的脸上,缓缓浮现一抹微笑,“等颢哥儿……和萱儿……服满国丧,就让他们……离开京城吧。”

“臣遵旨。”

“去赣南吧,那里有……许多……萱儿的……好朋友呢。”

林世焱和长姐并排坐在圣时门内的角落处,垂着头,努力压抑着哭腔,“长姐,我该怎么办?”

林萱不得不从父亲枯瘦的背影上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六神无主的幼弟,“你合该先冷静下来,静而后能安,安而方能虑,”她努力遮掩住眸中更深的担忧,启发道,“眼下情势非常,你可想好要如何应对?父皇最希望你英明仁孝,勤政好学,你是不是应当昼夜不离父皇左右,亲侍汤药,为他分忧?日后诸事纷繁,你可想好要如何处置?宣景战争未息,东线督师骤亡,天子重病,三军士气屡番受挫;西线将帅不协,民怨丛生,我军防守频频失利,你可知应当征询何人,封赏何人,责罚何人,下何种诏书,行何种威权?再往长远看,虏寇盘踞中原,大宣偏安一隅,你可想过要如何筹措,才能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一连串询问层叠浪打,世焱怔住,良久,挤出句“我……我害怕”。

莫谈登庸御宇,一肩担起家国兴亡,也莫谈周旋肆应,召与群臣共保灵长,已经提前加冠的一国储君,就连直面父皇将死的样貌也会感到害怕啊。林萱一时无语,近旁侍候的东宫太监赵双趁机进言道,“殿下心觉慌乱,定是一路车马劳顿所致。奴婢们已在行宫中备齐饭菜热汤,待殿下归来,大可饱食沃灌,好好休歇一场。至于军国机务、内外要事,有江元辅在,还怕出现纰漏不成?”

赵双的脸上堆满谄媚,话里话外不是逢恶于太子,便是委责于江公,林萱心甚厌之,训斥道,“放肆!本宫与太子说话,哪容尔等插嘴?今处天下瞩目之地,家国存亡之秋,尔等诱太子贪欢纵乐,是要陷他于不忠不孝吗?”

赵双面如土灰,当即跪地连连叩头。林世焱本在自己的“应当”与“想要”间犹疑不绝,见长姐与贴身太监的争执胜负已分,索性做个不落骂名的顺水推舟,“该死的奴才,险些被你们害了!”他一脚踹翻赵双,看得林萱眉心微蹙,“还不给本太子退到门外去,自己掌嘴三十下?”

赵双含恨而出,圣时门内再次归于沉静。林萱本想劝弟弟一句“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注24)”,权衡再三,终于作罢。林世焱将无法从心所欲的沮丧闷成邪火,朝赵双发泄一通后,内心的空虚再次被恐惧填满。他靠在长姐肩头,小声啜泣起来。

“‘呜呼!孔子之道之在天下,如布帛菽粟,民生日用不可暂缺。其深仁厚泽,所以流被于天下后世者,信无穷也(注25)’,”林新梓站在本朝宪宗的御制重修孔子庙碑前,低声念道。他适才喝过一盅参汤,恢复了些许气力,头脑重又活跃起来,“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然孔门六十五世子孙,二十辈衍圣公,代代煊赫无匹。‘生民以来,卓乎独盛(注26)’,此言岂非虚妄?孔家不是还有人说‘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 凤阳林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林,暴发人家,小家气(注27)’?”

治道两统周旋久矣,企图扼制对方的同时又都贪望着不朽。江永摇了摇头,轻笑道,“昔者齐景公登牛山出涕,悲韶华之易逝而享国之难久。晏子见状嗤曰,‘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使勇者常守之,则庄公、灵公将常守之矣。数君将常守之,则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处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注28)。’”

新梓面上有些赧然,“诚哉斯言,却是我不知厌足、自寻烦恼了,”随即又哈哈一笑,“更勇者令处者而去之,更贤者为去者而处之,勇、贤兼而有之者,其非江先生乎?”

“风前之烛,旦暮难保,向之所与共者,今皆作泪,臣已不知有何苟存之理。”

“神州华夏虽暂非福地,黄泉地府亦难称乐土——恒之,莫要着急跟来。”

一言至此,粉饰委蛇已无必要。故人好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注29),如今这一片也要落了。然而两界茫茫相隔天壤,一朝落名鬼录,又要向何处寻他?江永垂头良久,抬眼时已是满面泪痕,“设若陛下有所不讳,”他哽咽道,“臣父在彼,定能辅佐陛下,毕未尽之壮志,建万载之鸿图。”

“好。待见到……令尊,我一定……会告诉他,他的长子……一生勤苦,终不负……乃父之望、家国之托……”

“臣惶愧无极!”

江永的心头压着“官商勾结,合同诈饷”的巨石,那句新梓听累的“惶愧无极”背后,不知浸染了他多少血泪。“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隆武帝安慰道,“便是圣贤,昔日孔子……为鲁国……大司寇,摄相事……不过三年……便被……驱逐……出境。恒之……与他相比,实是……强过太多……”

“臣何堪——”

“你……不要……说话,陪我……坐坐吧……”

君相二人走进大成殿时,天色已晚。至圣与四配、十哲的塑像冕旒半溶在烛影中,多像是几摞尚未焚尽的残卷。一名少年立于案前,头顶髡发留角,分明尚未及冠,“草民孔季重拜见大宣皇帝陛下,”少年一揖到底,起身后又老成地向江永拱手见礼,“久仰江公大名,今日相见,幸何如之。”

不称“臣”而称“草民”,不拜“吾皇”而只拜“大宣皇帝陛下”,这是在撇清华夏君臣之义。视江永不以尊长,而只以平辈之礼相交,这是在捐弃儒家仁敬之德。林新梓对此大感不满,却不料江永只是微笑颔首,“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注30)。季重贤弟,幸会。”

孔季重正在暗中喜不自胜,听江永转而又道,“早闻孔家神童之名,惜以拒赴异族科场,至今未得出山。若阁下有心报效,我朝将大开方便之门,从优授尔为国子监博士。”

小姑娘扶着门框,一个劲的探头朝里望。新梓招手唤她到身边来,小姑娘只犹豫了一会,就欢天喜地地跑进从不被允许涉足的大殿。

“比来隐居石门,名心渐如佛淡。今后季重只愿读书青山白云之间,以迓天和、益道德而已,尚祈陛下与江公成全。”

知他非为萨人所用,新梓神色稍缓。“恒之,两年前为抗税拒租,徽州诸生大闹文庙,此事最后是如何了结的?”他冷不防问道。

江永立时明白他心中所想,无奈顺从道,“名教不如刀刃之锐也。”

“区区皂吏尚知此理,朕乃一国之君、六军主帅,还需俯首敬拜先师吗?”

那道目光虚虚压在孔季重的身上,季重脊背微弯,庄重道,“使陛下弃之,至圣先师亦不过木胎泥塑耳。我朝与先祖同称而共命,乾坤奠安,圣祀不绝,宗社旦有陵夷,孔庙亦将殉之。”

林新梓看向江永,“江先生,此言何意?”

江永沉思片刻,犹疑答道,“窃念异世之后,上下无别,生民等贵贱而齐尊卑,则儒学辨异之礼易矣;家国异构,内齐家以德而外治国以法,则儒学纲常之道易矣;治道两分,治统维之上而道统系之下,则儒学独尊之位易矣。三者既易,则新道理取旧道理而代之,新政治取旧政治而代之,新教化取旧教化而代之,‘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其信然哉?”

一语掷落,半晌不闻回音。孔季重的身体僵在原地,既惊且惧地揣摩起江永话中的深意。新梓接应着江永忐忑的目光,眸中似有风烛一闪,“滂滂山河,迭处之,迭去之,其至于君耶?今日听江公一言,新梓死亦无憾了。”

林新梓的全部精神是在御辇回到行宫的那一刻耗尽的,他躺进深染药味的锦被中,身形干枯,如同一颗盛放多年的空心山参。“恒之……若早有……非孔……反帝之心,”新梓喘息良久,又艰难地开口道,“当初弘光驾崩……你为何……还要……迎我……进京呢?”

江永从满脸悲伤中挤出一丝笑意,半真半假地回答道,“彼时年少轻狂,总想将父亲输的全都赢回来,谁知世事纷纷难自料,宦海茫茫却无津啊。”

促狭的面皮里包裹着苦涩的馅料,新梓一尝便闪着泪光轻笑,“我也是啊……”他伸出枯瘦的手臂,江永握住,坐到他的床边,“恒之……我把大宣……都托付……给你了……我的仗……快打完了……你的……还输不得……”

许多年后,当孔季重走出石门,登黄、庐、衡、眉,游江、淮、沅、湘,从墟落荆榛搜罗胜国遗事,向遗老耆旧探问野史佚闻,他将南朝兴亡系于红妆血作花、公子笔为枝的桃花扇底,记儿女钟情,怀家国离乱,写出那文藻壮丽、寄托遥深的不朽传奇,引读者哭一回,笑一回,怒一回,骂一回。

在小说末尾,孔季重尝借戏中人之口叹道——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注31)。”

注18:引自南宋文天祥《满江红·代王夫人作》。

注19:引自南宋文天祥《二月六日,海上大战,国事不济,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恸哭,为之诗》。”

注20:引自《宋史纪事本末·二王之立》。

注21:引自《观音灵签》。

注22:引自宋代曾巩《越州赵公救灾记》。

注23:引自清代孔衍(胤)植《初进表文》。

注24:引自《论语·卫灵公》,意为:多责备自己而少责备别人。

注25:引自《明宪宗御制重修孔子庙碑》碑文。

注26:同上。

注27:引自明代张岱《陶庵梦忆·孔庙桧》。

注28:引自《晏子春秋》,晏子所说的话意为:假如能让圣贤之人长久地守在这壮阔的国都里,那么太公、桓公就会长久地守在这里了;假如使勇武的人能够长久地守住这一切,那么庄公、灵公就会长久地守在这里了。如果这些君王都能活着守在这个王位之上,那么我尊敬的君王您,怎么可能得到现在的位置而成为国君站立在这里呢?因为他们依次为君,又依次死去,才轮到君王您啊。而您却独独为这件事而流泪,这就是不仁德。

注31:借鉴自清代金农《闭庐不读图》:“故人笑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

注30:引自唐代杜甫《徒步归行》。

注31:引自清代孔尚任《桃花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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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天下素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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