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翱捏起那枚银币,放在手心里颠了颠,七钱二分左右,与闽粤一带流通的佛头番币(注1)相差仿佛,看来不是用重量计算的币值。他又将那张“大宣银券”翻到背面,新帝亲笔所书“凭券抵换官银一百元”赫然在焉。以兑换之由行截留之实,借废改之名掩搜刮之意,利用铸币、行钞稳赚一笔不说,还将帝国强权倾注于一枚小小银元。从此市面流通之货币,全以朝廷发行之数为准,经国足用之财权,皆由人主操之,他人便有万窖积银,敢冒万死而盗铸一枚者哉?如今北伐告捷,幼主当位,大宣之军威、江永之名望皆达顶峰,选择此时推行财政改革,当真是好一个趁热打铁,好一个绝处逢生!
“臣民同此食毛践土,渥荷天恩,朝廷即令竭忱报效,皆分义所当然,”余翱面露不豫,索性将大宣君臣的心思直接挑明,“况蒙圣慈曲加体恤,仅以银元代两,以纸券赊借,并不责以捐输。日后便有银元滥铸,纸券滥发,自当欢天喜地,感恩戴德(注2)。”
“银券司之发行银元、银券,成色、重量完全统一,数目、流通完全公开,绝无浮滥、欺瞒之虞。日后银钞管理,更仰赖官商同心协力,”面对余翱的冷嘲热讽,江永神色不动,“银券司拟以提举典掌银、钱之铸造、换期、流通,所申议者,以监察综核纠正后乃得施行。提举隶属于户部及各布政司,朝廷决其进退用免,监察则由各地商会推选,两部分理银券司务,彼此颉颃,故能减少贪冒,安稳人心。”
“商贾计赢逐利,久不能见信于天下,何敢置喙公务、驳正官府?”余翱又是冷哼一声,“即令于杀人榜上署名称颂,我等安敢不从?”
卢兴义的面色再次变得煞白,起身打拱连连致歉。
这又是一句阴阳怪气。正如民间传唱的歌谣,真正是“老天爷”耳聋眼花,既看不见人,也听不见话,直令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念经的活活饿杀(注3)。江永岂听不出余翱话中的弦外之音?他的目光登时凌厉,喉中都泛起咸腥,“银券司监察乃七品正官,但由当地或邻近商会推举,朝廷即行委任——二位掌柜久历商海,声望卓著,如能坐镇总司,俾公私两有裨益,我朝将不胜感激之至。”
其意正正,其言堂堂,在江永的主持下,这个“敲剥天下骨髓以奉一人”的王朝竟也有了些“与天下人共天下”的气度,当真是“诸葛犹存,正统终归汉胄”。余翱暗自感叹完,心中仍不免惴惴,“银券司以国库为资本,倚皇权为后盾,若使与商贾争利,吾等真可束手就擒矣。”
“国库之稳平干系邦国之安定,断不致妄动而蹈险也。何况与民争利,利尽人亡,朝廷又何以立足哉?部司再愚,也当知‘杀鸡取卵’之非,”江永平复下心情,又与余翱讨论道,“是故银券司之设,非为搜刮民间财利,实为改善行政,福利民众,减轻农家之负担,辅助工商之发展,向荆毋需疑也。”
家国风雨飘摇,一司之设,必尽其用。余翱明白江永绝不会只让银券司变成另一个国库,然而比之万历朝之矿监,咸嘉朝之三饷,当今朝廷只要求统一币值、集中财权,还提出“救济农户,辅助工商”的口号,也足称是“爱民如子”了。余翱和卢兴义对视一眼,认为朝廷改革步伐虽大,到底兼顾到官民利益,苟有迫压,亦在他们意想之内。卢兴义正要高声恭维,被余翱冷不防打断,“敢问元辅,朝廷拟任谁为银券司总司提举?是由父——余阁老兼领,还是户部的宋、梁两位侍郎?”
“提举京城银券司者,乃高文忠公之子汉臣。彼与二位皆是故交,如能共事一司,当为我朝再添一段佳话。”
昔日东阁大学士、户部尚书高邈不满薛青玄之专断,愤而离朝,先与在萨景铁蹄下唯一幸存的幼子寄栖吴门,后在江永的邀请下出任通移署首位署正。通移署从无到有,一面需制定规章,管理繁复的海上贸易,一面又需谨慎打点,提防各方的窥伺觊觎。高邈在浙近十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子汉臣侍亲多年,常替父亲在沿海商铺、钱庄间走动,后蒙恩荫入监升官,仍同卢兴义、余翱等人保持频繁的书信往来。高汉臣旧任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职位并非显要,今专领银券司事,与内宫、户部亦非浑然一体——局势但有翻覆,银券司也易脱身而去,或为独立之机构,不随政治转移。如此周密而大胆的部署,余翱很难想象,是出自于一位垂垂老矣的长者之手。若自己再辞拒延聘,不唯扫人颜面,倒更显得自己因循守旧,恐怯革新了,“余翱家室偏远,愿在闽为银券分司效力。卢掌柜身居内地,履职南都,料无碍难。”
卢兴义不置可否,仍带顾虑地问道,“朝廷既行银钞,又将如何处置神州金泉?”
“卢掌柜无需多虑,神州金泉仍准流转,只要在满限后渐次收回即可。此后各钱庄仍可颁发票据,然只有存取汇划之用,必无代币通行之权。”
卢掌柜颔首称是,“犹恐诏令一下,百姓持票兑现如潮。而今府库银额不足,用两用元,一时难定,且为之奈何?”
“用元、行钞之原则既定,有关施行调度之细节,不谷愿与二位审慎计议。所谓‘不搭棚架,焉能种瓜’,为保市面平稳、人心安定,朝廷自会给各钱庄大开方便之门。”
华安又端来三杯平水珠茶,浓汤杀口,暂能振奋精神。江永与卢、余二人继续推敲起政策推行的各处细节,言辞周旋间,不觉已是更深夜阑。江永亲自将他们送出府门,直到二人登车方才止住话头,“此番改革前所未有,来日艰难自可想见。尚祈诸公心存社稷,与朝廷共同一致,渡此难关。”
马车辘辘驶远,很快消失在街巷的尽头。江永在江泰的搀扶下走回府内,身体突然前倾,吐出一大口黑血来。众人关切的疾呼声被寒风吹散,过年过年,到底是年来过人。江永当真觉得自己老了。
注1:17世纪中叶,西班牙殖民者在墨西哥铸造的西班牙人像双柱银元(在中国俗称“佛头” ,因为当时西班牙贵族流行戴假发,非常类似中国百姓心目中的佛像) ,币面图案中的“双柱”代表直布罗陀海峡两岸山岩的两根柱子,每枚银元重约库平7钱2分。这些银元从明朝万历年间就开始流入中国,数量巨大(汪洋《中央银行的逻辑》)。
注2:借鉴自清代陈宝箴上光绪皇帝奏疏。
注3:引自明末民谣: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念经的活活饿杀。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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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江之永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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