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猃狁孔棘(二)

不消一刻,杜聪已从内殿走出。“皇上忙于公务,无暇召见阁老,只将此事交由奴婢处理,”他好整以暇地立于玉阶之上,任清风拂过因得意而勾起的嘴角,将那道褪去谦卑与恭敬的话语吹往江永耳畔,“江阁老如要陈情,和奴婢说便是。”

争也争过,论亦论罢,江永一时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他平静地望向皇帝的鹰犬,自嘲与悲哀漫溢心头。在这个颟顸绞杀理智,龌龊戕害良善的朝堂,痛苦一次次将欢欣埋葬,希望一次次被失望斮戮,他究竟还在期待什么?江永的目光散开一瞬,又重新汇聚在杜聪身上,低沉的声音在寒风中做着最后的挣扎,“宋御史年岁已高,恳请陛下网开一面,饶恕宋老不敬之罪。”

“圣旨已下,岂有收回之理?江阁老还是请回吧。”

“在下愿代恩师受罚,请公公成全。”

杜聪错愕地盯着江永,确定他没有信口开河,又挑起细长的眉眼,“本朝从无此等先例。”

“廷杖九卿,本朝亦无此等先例。”

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杜聪兴奋得几乎要战栗起来。他何曾见过这样的江永?那样一位从容到近乎冷漠、沉寂到近乎丧我的圣人般的人物,如今终于被逼到角隅,不得不抛弃理性,用低劣的话术进行反抗了!

杜聪他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故作严肃地沉声警告,“江阁老,你不要不识好歹。”

“敢问公公,何为好,何为歹,谁为好,谁为歹?”

“自然是——”

薛青玄适时打断了杜聪的回答,他明白,一旦给予在场言官论辩的机会,事态将不可控制地走向复杂与纠结,“恒之,你究竟意欲何为?”

“薛老先生,”江永转身,朝薛青玄浅浅一揖,“大宣三百年养士之泽,尊师廿年抚育教导之恩,皆在下粉骨难报。然今日忠孝无法两全,君上欲杀吾师,学生岂有苟活之理?恳请朝廷念江永忠忱尽奉、驽钝尽竭,善待臣的老母妻儿。”话毕,即向奉天殿的台基撞去。

阶前锦衣卫一哄而上,迅速将江永制服。被按在地面的江永并未作太多挣扎,反而苦笑道,“阻我今日死于殿前,能阻我来日卒于江中否?”

薛青玄怒不可遏,“江恒之,你要以死污蔑陛下吗?”

“皇上宽厚明仁,圣德如日昭昭,浮言碎语岂能伤之分毫?分明是有人蒙蔽圣聪、颠倒黑白,而欲将逼死阁臣之责归于君上也!”

“你血口喷人!”殿前传来杜聪气急败坏的叫嚷。

薛青玄半蹲着身子与江永平视,看清对方湛黑瞳仁中隐隐跃动的水光。这世上有两类人,一类身如蒲柳,稍历风雨便摧眉折腰,向外人示以无能的颓败,一类心如江海,大量泥浆与苦咸溶进去,也改变不了它的辽远和深沉。江永无疑是后者,他的海面泛起微澜,海底早已布满激流与暗潮。薛青玄不由且惊且惧——那个当庭格杀杀父凶手的少年,两军阵前面不改色的使者,独身跨过尸山血海的儒生,如今已笃定了心思,若让事态发展下去,自己是否也要遭他雷霆一击?

想到这里,薛青玄不动声色地做出让步,“杜公公,就答应江阁老的请求吧。”

麻绳绑住臂足,拉紧,拴进刚钉入砖地的铁楔。江永的头面贴在地上,半分动弹不得。一根两端系细绳的檀木棒已备好,塞入受刑人口中,可以遏制廷杖时的哭嚎,然而杜聪却暗中命人收回——杜聪适才论辩折戟,对江永衔恨甚深,自然希望见他极狼狈、极痛苦、极失态。杜聪恨不得将江永的斯文尽数剥落、尊严尽数撕碎,又凭何会帮他维系仅剩的体面?

廷杖用的栗木硬棍近一人长,鼓槌状,稍宽的一端包着铁皮,皮上插有倒刺。随着杜聪一声令下,锦衣卫先将附在江永身上的布料用倒钩钩开,随即抡高了硬棍,狠命向下砸去。油煎火燎般的痛楚从自股处穿透全身,江永不由仰起头颅,豆大的汗珠滚下发鬓,挂在苍白的唇角片刻,转而落进身下的白毡。江永的神志在起落的杖间时清时昏,清明时尚知千人观刑,自己需撑起所剩无几的颜面,昏沉时却再也无所顾忌,任由恐惧与卑怯铺天盖地。江永竭力忍下心头凌迟般的疼痛,阖上双目,将头颅埋在毡间。

“竟然一声不吭,真是块硬骨头。”不远处的杜聪微眯双眼,话中如携寒霜。

“干爹,要不要让锦衣卫着实打?”

杜聪瞥向一脸媚笑的小宦官,冷冷说道,“江永是内阁辅臣,岂是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的?”

“哎呀,瞧我这猪脑子,尽在这胡说八道,”小太监反手给自己一个耳光,“儿子该死!儿子该死!”

“行了,别在咱家面前装乖。你们天天怂恿皇爷做的事情,难道以为咱家都不知道?”

“干爹饶命!干爹饶命!”

杜聪偏过头,不去看脚下连连叩头的养子。

前朝建于鞑靼人之手,以重武轻文之军政,颠覆诗书礼乐之华夏衣冠。太(河蟹)祖立国之初,将前朝粗蛮的刑法大多废除,独保留廷杖一项惩治文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巨杖痛击臀股,直打得肉沫横飞,血流如注,廷杖无疑是屈辱的。它已经超出儒家君子理应接受的刑罚,而更近乎于家族中父辈对子辈的粗暴的惩戒。太(河蟹)祖分明正是此意,他不爱文人傲骨,偏要令他们俯身折腰,不满足于获得臣民对国朝的忠忱,更要追求他们如子事父般的愚孝。曩者正德皇帝豢刘瑾为爪牙,许他窃威弄权、杖击群臣,只为自封总兵以出巡沙场;嘉靖皇帝以藩王入继大统,于大礼议之争中对反对者实施杖刑,将近二十人毙于午门;万历首辅赵涉川父丧夺情,群臣坚称不可,皇帝命人杖之,反激起更多反对……君王以羞辱为常例,士大夫以受辱为荣耀,朝朝代代无止无休:弹劾、谏止、规劝、疏议……然而从来如此,便对吗?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秋燥

如何阻止男主发疯[歌剧魅影]

捡垃圾(火葬场)

一纸婚契

冷酷上司是赛博Daddy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页 >
×
何处问长安
连载中不窥园主人 /